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醉解兰舟 作者:红花檵木 文案 世人都说贵胄家尽出绣花枕头,但她文武双修,文彩精华。 世人都说男儿待嫁闺中,伤春悲秋,但他身世不寻常,所走的路更和他们大相径庭。 本文是天作之合,先是男主暗恋,后是女主沦陷。男女主不对男女主之外的人萌发超过友情的感情,直奔HE。 阅读提醒: 1、试笔之作,10万字就完结了,背景铺得比较开,但实际聚焦的场合比较小 2、作者文风不大主流,感情线简单,感情戏不多(=_=) 3、本文男主身上有雾(大雾……),许多伏笔到后面理清,前期看着有些混乱 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10万字,作者保证不流水账,愿意静下心来看看的亲,也许你不会后悔? 目前出现的国家有:禹国、澄春(濒海小国,向禹国纳贡)、邦季(游牧民族,战斗力强大,和禹国常年冲突)、月照(游牧民族,目前和禹国相安无事) 伽卢(严格意义上不算国家,高山民族,和禹国议和,族主受封为王,如今成为禹国抵御西南蛮羌的屏障) 禹国的地方制度是:路、府、县三级制。长官分别称为总节、府节、县令。*节,节度的意思。 *所有异族人的名字均为杜撰。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桑景,廖怀石 ┃ 配角:祝长都,黎云南,莫烛宇,图谷浑,等等 ┃ 其它: ================== ☆、第一章 春花宴   好像有水波在轻轻地推着她,处在一个淡青色的氛围里,眼前好像是明亮的,又分明处在迷梦的昏暗中。   莫桑景没想到梦到了那个人。   她们能见面的时候,都是在她十岁以前,那么已经隔了这么多的时间,她怎么敢肯定那个人就是他,并且那么清晰地想象出他长大了的身影?   莫桑景有些不安还是怎么的,被人推醒时她的心头跳动得飞快,震得像要跃出来似的。她还有些遗憾——再闭上眼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了。   “睡了小半时辰也该够了吧,当这儿你家呢?”祝长都轻踢了一下她的腿,声音却不小。   莫桑景撑着额头抬起眼来,看见弟弟莫烛宇担忧地看着她,坐在她旁边的草地上,一张小脸显得有些紧张,有些窘迫。   莫桑景皱了皱眉头,往远处稍稍看了几眼,发现很多向这边打量过来的人们。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频繁中却能显得矜持。   莫桑景见一个穿鹅黄色衣服的男孩走过来,一种软软的语调,和莫烛宇说了两句什么,自己却先红了脸,他转过头来,却是低着头对莫桑景说:“父亲让我来问问莫姐姐,您是生病了吗?为什么在午宴后显得这么疲倦呢?”   如果昨晚没有看书看得太晚的话,如果宴会没有这么无聊的话……虽然很想这么回答,最终她还是配合上他那个轻轻软软的语调,淡淡地说:“昨天和母亲一起绘图到很晚,夜半没有加衣,似乎有些着凉,咳了两声,今天就有些意外的倦。”她又补充:“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多谢洛公子挂心了。”   “果真是生病了啊。”洛锦年一脸担忧,脸盘也终于轻轻地抬了起来,掩嘴叹道:“是绘图啊,莫姐姐真的很厉害,但是还是要多挂心身体。”   莫桑景心想,绘图真的很厉害么。自从禹国一分为八,哪个世家女有空没空不爱整两个地图说自己是研究地形,挂心国事。   不过也是她随口编的,并且她相信不论她怎么说,对方都会说一声“好厉害啊”。   户部尚书洛迪文为子求亲的意思已经摆到了母亲的面前自己的书桌上了。从洛锦年走上前时,莫桑景心里就已经有数了,并且大叹麻烦——一个配合他母亲意思的适嫁男真麻烦。   莫桑景面上还保持着温柔的笑意:“父亲也这么说过我了。”忽而她又转口,有所暗示:“不过,睡一觉,对我真是极好的,前面的倦怠立刻就消散了。”   洛锦年顿了顿,垂了头:“莫姐姐醒了就好,宴会就要结束了。锦年先回父亲身边。”   莫桑景:“替我向你母父问候。”说完她就转身,对着祝长都的茶果盘儿,拈起嚼了几颗。   莫烛宇终于松了口气儿,压惊似的也吃起东西来,莫桑景笑话他:“怎么,你姐睡一觉。你就像天塌了似的。”   莫烛宇鼓着脸颊:“你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投过来,姐你怎么能睡得那么安稳呢?”他摇了摇她的衣摆:“下次千万别睡好么,我怕。”   莫桑景别过头:“你帮我说服了父亲,我就不来这儿了,那你不好好的。”   “更别,”莫烛宇苦着一张脸:“那他们肆无忌惮地围过来跟我说话。”   祝长都忽然在旁边搭腔:“你说娘都一样,烛宇你想没想过那些姑娘为什么不围你?”   莫烛宇:“姐姐是女的,这里男的比女的多;姐姐很美,是京城三美之一;姐姐摆着一张臭脸,越不待见人人家越想凑……”   莫桑景果断叫住他,对祝长都说道:“你不要招我弟。”   “嘁。”祝长都抱怨一声,开始闷声不吭地吃东西。   莫桑景偶尔看她,发现她眼神儿上抬,很诡异地在思考着什么——大概还是为什么莫桑景那么受欢迎一类的吧。   明眼人都看见,莫家家主是相当于府节一样的存在——从古老的时代追溯下来一直被历代历皇所尊重,封为一品侯,超越京都一切贵族拥有设置侯府府兵的权力,直接拥有大量的士兵兵器和马匹。这府兵又会比皇上的禁兵、诸路府的总节兵逊色多少呢?   而这么一位人物,不在别处,就在天子脚下,就在她们这些官族臣僚的面前。无止尽的尔虞我诈中,能有比这更合适的靠山吗?   跟莫家靠上边比跟天子靠上边还安全——人不云伴君如伴虎?而其中,婚姻最有效力,因此——嫁入皇家都没有嫁入莫家来得上算。   对此,作为中心人物的莫桑景感到压力很大。   她面向树荫,又微微阖眼,太无聊了,又没法说出口。听鸟鸣听人鸣,后来也不知道在听些什么了。   莫烛宇推着她的手,莫桑景睁眼,只见他手中捧着个大花篮。   “姐,可以回去了。”   莫桑景看着他手,问:“嗯?你采的?”   莫烛宇径自走在前头:“大家送你的礼物,你不是跟洛锦年说你病了吗?然后都知道了,一人给你送了一朵花……”   “哦。”莫桑景接过花来。   转眼又被祝长都拿去,数道:“一、二、三……”   数完后她很严肃地问道:“今晚来了多少公子?”   莫烛宇搭腔:“一十九。”   “这儿有一十八。”祝长都说道,她转身看莫桑景:“我同情你。”   莫桑景面无表情:“又发疯呢?”   “唉,我可怜你。”她又说一声:“谁知道受欢迎也这么可怜,要这么多花干什么呢?”   莫桑景问莫烛宇:“你没有送?”   “哦,不。”莫烛宇指着唯一重复了的两朵的小黄花:“其中一朵是洛锦年帮我放的。” ☆、第二章 裕泉楼   莫桑景又被祝长都叫出来。经常和她混在一起,别人以为她加入了所谓“京城四人组”,成为了第五人。   这臭名昭彰的纨绔组合她绝对不想沾边。   然而谁让她有这么个朋友,而最近莫桑景又实在没事儿干。   好吧,现在的情况是,祝长都把她拉到了一家绝对出众的酒楼——裕泉。   最有名的杂事讲师在这里,最有名的绝酿恶泷清在这里,最鱼龙混杂的客人在这里——这就是人们口中的裕泉三绝……   仔细想一想,裕泉楼悲催地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归“功”于这些纨绔的频繁来访。   “京城四人组”(连带莫桑景五人)一进裕泉楼,全楼为之震了三震。   掌柜的立马出现,殷勤捧着笑脸,把她们迎上了三楼。   裕泉一共有三楼,祝长都的姐妹们安排的小间也在三楼。   底下很吵。而顶上人少,静。底下说什么,顶上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气氛实在是比单纯的闹还让人不可忍受的。   莫桑景靠着窗边坐着,像一只被主人从笼里抬出来晒羽毛的名贵鸟儿。   祝长都敲敲另三人的桌面,笑道:“怎么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这大三楼的,光听人吵嚷了,看看下面,这种美人儿,坐三楼你能看到他一根毛吗?”   那三人凑到窗前一看,一顶白纱围起的四人轿平稳地走着,那木栏的花纹都是穷极精巧的,有一张贴面的琼花布艺品,名贵的甚至看不出布匹的种类。和那轿中人一样,隔着不明的雾,却偏偏那么勾人眼球。   “还是祝姐眼光犀利。”   她仨果真被祝长都说动起来,急急地从三楼退下去,到了一楼。而那轿自然也已远去。   她们遗憾于不知佳人身份。莫桑景一言不发,却是知道的。   那布来自于远方的小国澄春,当地人称为“杜纬”。澄春濒临海洋,海岸边生活着一种奇特的动物,只惑于月色才会从礁石后探出身来,传言中具有着鲛人一般的形态。这动物在分娩之前的半月中会吐丝,这布即是这丝所造。   澄春依附于禹国——前已说过,禹国本是统一国家,如今一分为八。八国中的小国为了避免战争,依附于强国。   它一共上供了三种色彩不同的杜纬布,黄色的,庆利帝自己留着了;淡红的给了浏阳侯莫承梧,也就是莫桑景她娘;最后纯白的,给了左相黎空淳。   那这轿中人必是黎家人。黎家子肆单薄,黎相的宠爱也是集中的,因此接着往下猜到个人也简单得很。   尽管失望,菜已端上来,一桌人放开肚皮吃。   “梅菜扣肉,红烧肉圆,山鸡丁儿,烧鱼头,盐水鸭肫,糖焖莲子,清汤燕窝,龙须菜,炝冬笋,玉兰片,萝粉豆腐汤,瓜薏米淡菜汤……真是丰盛啊。”祝长都叹道,给莫桑景支了一根筷子。   莫桑景接了,一边已有人把一杯恶泷清递到她手里,莫桑景向那同伴笑一笑,干了这一杯。   头一下猛震,渐渐回过味来方觉得那一下的醇香和劲道。   这就是恶泷清。   莫桑景甩甩头,捞了块豆腐先吃。   酒中饭菜中,话也就滔滔不绝地讲来。   莫桑景听了大半关于青楼、戏场和斗鸡场、赌坊的消息,最后还被她们半要挟着答应了改日一起踏访昌华楼。   昌华楼确实是京师大戏楼,她们说起台柱温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这名字总使莫桑景感到有点儿熟悉似的,这么点印象也就促成了她答应了她们。   莫桑景想到,自从燕痕十六叠学成以来,自己的轻功也就大功告成,从此在武学上的进境反而有些渺茫的意味。像这样成天瞎逛逛,岂不就是不能沉心一事的缘故么?   她心想着,注意力渐从自己这桌移开来,也着意地听着别人的交谈。   “知道么……”窃窃私语。   莫桑景稍侧头。   只听那人的同伴不掩惊讶:“不是春花宴上的事么?怎么能传出来?”   那人拍了拍她的头:“又不是在皇宫举办的,从外面招了不少仆人,我内人认识其中一个,知道吗,我说的绝对可靠。”   那人皱着眉头把头上的手挪下去:“这也没什么,我说莫大小姐就是收到了所有贵子的花,又能把他们全娶回去么?还不就是意思意思。”   “话是那么说,”这人想一想:“但都是城里传遍的事了,跟你说说你不觉得十分……惊人?”   “那倒是。”两人一齐哄哄笑了起来:“男子如虎啊,你家那位怎样?……”   接着就是匿藏的“嘿嘿”窃笑,以及不掩嘲讽的大嗓门儿。   莫桑景按了按额角,有些无奈。   旁桌的人插了另一个话题:“看过聚星榜了么?”   莫桑景一想,聚星榜其实就是一预言榜,关键参与的是江湖有名的情报组织以及占测家,揭露的也是鼎鼎有名的江湖泰斗的行踪,所以倍加引人注意。   她回过神来时她们已经不知在讲什么了,又有人掰回去:“你说聚星榜怎么了来着?”   有人插嘴:“我说应该讲哪里的青楼公子身体最美,哪里的暗娼物美价廉才有看头吗?管什么云里雾里升不了天又不爱下地的老前辈?唉……”   “屁话!”有人正经道:“多少向武的年轻人密切地关注着她们呢?你赶紧管好自己的破嘴吧,啊?”   那人不干:“敢骂我?我周二饶不了你……”   情况不妙,看样子要闹起来,却又被更有分量的人物按下去,她声音也清如流泉似的,显出很不一样的气度来。   莫桑景侧过一眼,见是个白面雅致的人,却是江湖行装。   她劝阻了她们之后又说道:“说起这次的聚星榜,也确实有令我吃惊的消息。”   有人接应:“啥事咧?”   那人一笑:“关于尊流霞。”   如果说随着行动隐下去,事迹和名声在人们的心中还未走远的人还有谁的话,那第一个被提起的一定是尊流霞。   亦正亦邪的人物,行踪不定,却以一身独创的七星流霞功成为当之无愧的武林大宗师,执掌流霞派,虽然参与帮派的事务管理却是少的可怜……就因为尊流霞亦正亦邪,很多人都把臆造和讹误的事情堆到她身上,她有了太多不够真实的印记。   真实的关于她的有两件事,第一是她总是会私下击退来给禹国武林下战书的外国人,第二是她收的唯一一个徒子是莫侯府的嫡女莫桑景。   但这真实之事却反而不为人们所知。   作为徒子的莫桑景听着关于她师傅的事,心情十分急切。   事实上她也不能知悉她的师傅的踪迹,而这个时候若能和她相见,莫桑景将很欢喜。   那一桌也有人在屏息细听。   “榜上说,尊流霞在昨晚戌时,在城郊仙人庙杀了人,随即没了踪影。”   “为何杀人?”   “人们说是尊流霞预备夜宿仙人庙,撞上了那多次独占庙宇的癞头昆,癞头昆不肯善了,口出狂言,被尊流霞击毙。”那女子饮了一口茶,叙道。   莫桑景赞她所说详明慎重,丝丝有据,但有所不信——以师傅的性子,认定那昆姓人该杀,那么杀了之后实在不会离开庙宇,一定是该睡哪还是睡了。   但她想,师傅若是昨晚就不见踪迹,她要找她事不宜迟。   当下决定告辞。   她抬起头,祝长都一杯酒正正落在她的面前,面带笑意。   莫桑景道:“诸位,我有急事要办,先行离开了。”   可惜,她的急事要办,众纨绔不信,是祝长都道:“她真要走,你们还真打算拦住么?罢了,喝完这杯酒,就去吧。”   莫桑景回以一笑。 ☆、第三章 仙人庙之变   莫桑景将马匹系在一棵老柳树下,松松地挽着绳,任它在地上寻草吃。   她自己走过尚显平整的绿地,又踏过一片齐腰高的芒草丛,从门口看就觉得这庙宇委实太过破旧。   庭院的井已涸了,曾经可以引水吐水的石筑倒了或是坍破了,倒是一棵古槐愈加浓密,足足笼罩了老庙半身有余。   夕阳的色泽给庙宇凸显一种时光留下的伤痕。   莫桑景推开掉漆的木门,风给破碎的纸窗制造一种细密的呜咽似的躁动。   里面气味实在不好闻,莫桑景掩鼻,快速地绕着正中央的佛祖在庙大堂里转了一圈儿。   她看到了地上的血痕,大面积的,以及为刀剑所伤的庙中木器,其中一根木杵被断开,合起时切口深深地留下五星的纹路。这种痕迹来自于尊流霞的兵器轻云锥。   她复又站到门口,闭目思索起来。   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首先是尊流霞的行动。既然杀了霸庙之人,那为何不留下过夜(到仙人庙不就是为了过夜),难道是聚星榜这么灵光地立刻跟随而来,迫得她当晚就离开了?时间似乎有些短促。   其次是这轻云锥之痕。一方面说明尊流霞当时下了狠,而对癞头昆何必下狠,另一方面也使得聚星榜这次的消息有种顺手牵羊的意味,不值一说。   她心想还应当把庙宇看得再仔细些。   这次她从一个侧殿先入,一个房室一个房室地看过去。   忽然一声“吱呀”。莫桑景一震。   按住腰间的剑,她悄步寻声而去……   莫桑景看到了那个由内推开的门,从门隙中果然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   她疾走而过,身体在与门板的碰撞中发出声音的时候,剑刃也已加诸那人头顶。   “啊……”匡一声,那人颓坐在地上,手指错乱地抖动,惊慌的苍白枯瘦的脸,睁大着双眼看向莫桑景。   莫桑景往后敛起了剑,厉声问道:“为什么在此地?”   那人八九岁的模样,或者更大,莫桑景见她一副乞儿之形,深知此种人饥餐渴饮,年龄往往大于所料。   她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莫桑景微微定了定神,收起了剑,把她携至庙中一张破蒲团上坐下,放低声音问道:“这里流了这么多血,很可怕罢,你怎么会在这里待着?”   迟迟未有回答,莫桑景回想方才所见摇晃宛如鬼影的她的身影,这时再侧目看她的面色,不由低叹一声。   莫桑景眺目四望,在远间山坳见到数行瓦房。因此决定先拿点食物来——她一定是饿着了。   莫桑景深觉此地气息不寻常,看她愣着,不由道:“你方才在哪,先回去。”   女孩一摇一晃地转身,却是听懂了。   莫桑景飞身离去,大风忽起,在这风中她更出现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飞至山坳瓦屋,启开门板,到了那屋内果然没有主人,只是房梁上简单挂了三串饼条,她并没有耐心等待,即刻摸下一串,留下一点碎银示意,阖门离去。   轻功驾去,莫桑景没有用燕痕十六叠,越靠近仙人庙却越觉得焦躁不安。   高高的芒草丛立在眼前,针形的叶片蓦地刺到了失神的她。   在这痛感里。脑中忽地一亮!莫桑景想到了什么,再也不能忍耐,即刻立身拔起,一瞬飞向大殿之门……   顺着风声,耳边轰鸣成雷,更有火花急剧地跳跃于心中,莫桑景只觉胸口堵着一口热泉……   拔剑冲入侧室,在那女孩所出之门中,莫桑景第一眼即见到举起的霍霍雪光。   ——果然,那不寻常的气息正是为大风所掩的武人气息,她们藏匿于林,已埋伏良久。   动作甚至快于念头,在女孩放大的瞳前,第一人毫无所觉即被斩下,莫桑景偏身而过,立在女孩身前,挡住了血溅的画面。   她的动作锐利而灵巧,使对面的敌人一刻恍惚,而地上死人犹做狰狞之貌,不知道已命丧黄泉。   在莫桑景面前,尚有三行以“二一二”阵型排布的敌人共五人。   身后女孩巨大的颤抖声有如笛铃,骤然响起,凝起了眼前五人涣散的目光。   为首的一人道:“我等只为寻此人而来,她与我等有怨,英雄还请莫拦。”   女孩本来稍息颤抖,听到这话,先前受人刀指屠裁的阴影又提到心口,急声抽泣起来。   莫桑景看她们黑衣劲装,目光阴鸷,本无好感,现下情形又不由多加联想。   “本是明理之话,若不关我事,我自当不管。”莫桑景道:“只是,未知小小乞儿与诸位所结何怨?”   “此女是河源路罪臣之女,卖入敝府为奴,本应终身受虐,然而月前私逃,主人命我等追回严惩。”那人低声道。   莫桑景道:“故事十分合理——虽然不能细询府为何府,罪为何罪,姓甚名谁……”她盯着那人双目,厉声道:“我道你们认错人了,此人是河南路泉府府节之女,为贼人所掳,为仇家所追,沦为乞儿,我奉主人之命,前来接应,诸位不知可愿相信?”   那人置剑胸前:“您既不肯遂我等心愿,那只有刀剑相拼了。”   莫桑景高声道:“正是如此,既知同伴被我伐倒,本不该多做口舌之争!”   她一声声寒人彻骨,使人胆战,双目正是明如秋水,不容沙砾。   那五人在方才对话时就多做腾挪,摆成一个于己有利的阵型,诚意本微。然而莫桑景任她们动作,不加阻拦。事到如今,她们心中反而苦味丛生,震惊于她的胆色。   女孩昏饿非常,又兼受了新一轮的惊骇,精神十分差劲,但她也知莫桑景是护她之人,即使疲乏,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退后,掩了侧室的门,到角落里静息。   莫桑景也就没了后顾之忧,全副心力都凝驻在五人身上。   先是一人蛇形趋前,莫桑景略后移一步,看她跃起,从上攻击,另一人即贴影而来,迅捷非常,执剑长刺。情势虽然紧张,莫桑景胜在身姿轻灵,原本双击之术,上头一人却先为她所制,莫桑景借力将她折在胸前,当时就踢断了她的腿骨,另一人前进之时,莫桑景捱上她的劲力,不为所困,反而侧手将剑刺入了那人胸腋,那人血溅当场,口中痛呼,退后着颓然倒地,片刻已无生气。   转眼之间,另一人已趋前来救,因为刺击角度刁钻,莫桑景不得不松手后驰做缓,然而仅仅那一刻,她就将掌力打入了最先一人的后背,那人无言扑伏,亦是不可救。   彼时莫桑景发动内力,有风相助做骇人声响,听在余下三人耳中,实如天响,震撼非常,再观其人,血溅满衣,不以为意,定定冷眸,坚不可摧,正是言传中修罗之影。   其时天渐蓝紫,暮色移转,莫桑景握紧温热的长剑,待机而动。   三人之中,与莫桑景交涉的那一人忽然微挪步伐,莫桑景视线随之而去。   那人侧身视剑,目光霍亮,两臂向外,摆出一个少见的发步架势,身已前倾,十足的狠态。   莫桑景不再原地招架,深恐气力为之扼阻。她亦蓄力,剑尖直指那人颈项,换来她的一个低头谑笑。   余下两人都在那人身后,伺机前进袭击。   莫桑景微眯了眼,猛然滑驰向前,那人亦是,片刻的相接,两人皆是腕挪臂摆,交错数回,摇落剑锋的夕光被割碎了般,晃动不息,难以平静。   莫桑景出左掌,击向那人侧腹,那人是双手持剑,本想压过来近击,此时却不得不扭身脱开。   正在两人移形换影之际,莫桑景长剑斜下,空中如鸿的身影一瞬定格,翩飞的衣袂下又是一声沉重的肉体落地声。   莫桑景转眼再看,为首那人已是怒不可遏,毫无顾忌地劈砍过来,她这漏洞莫桑景没有漏看,在她臂上莫桑景削出深深的剑痕,那人一片衣袖缓缓飘落。   她能再换身过来的时候,莫桑景已是又立在女孩所在房室的门前。   余下那人在打斗中正自想袭击室中女孩,正转过两人的身形来到墙壁,还未进门,见她如此,不得不偷回了原地。   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行迹,不得不说燕痕十六叠的步法功在匪浅。   战局或不易了——那为首的女子厉害。然而莫桑景亦不担心,仅仅二人围攻,不成气候。   几番交锋之后,日光将隐之时,莫桑景正将剑送入那名喽啰的肺腑,其人慢慢跌落在地。   那为首的人,已与她正面对决了多次,负伤最多,看莫桑景从血光中抬头望她,她的目光反而更加狠厉。   那人在弥长的时间中渐渐不支,前一人曾以毒针制约莫桑景的行动,良有成效,如今死去。单单她一人更加难以匹敌。   气力倒在其次,腹部和臂上的伤太重了,她本就以力量为胜机,遭此境况,又被莫桑景的机巧灵活压制着,终将无力。   更何况……更何况,莫桑景身无一伤,披挂的都是他人鲜血。   那人数次默想,在路府中她算上等影人,虽不说武艺强健,也总算出类拔萃。如此颓势,使她感到眼前女子武艺之高绝。   (影人——路府总节等有军之人多会设置的一种特殊“兵”类,数量不多,为刺探、密杀诸事行动,多做难以见光之事,为世人所不齿,然而在路府中地位自然不凡。其他拥有钱权之人自然也可招集,称为死士。)   那人颓然停顿着,莫桑景并不上前。只见那人缓缓抬头,发已尽乱,面目难明,她掷下所持之剑,用力击断,持着断剑,缓缓立起身来。   莫桑景心中有数,接下来的一击将是终结。   那人横奔过来,本似笨拙一撞,却忽然加起手来一阻,正触莫桑景的腕部,莫桑景不得不移臂提腿震击,那人低地一搅,绕了开去,莫桑景虽无法挪身,终于得以追击一剑,那人快不及她,脊间尽穿,血从口出,从背溢,再无生理……   踝间疼痛之际,莫桑景知道此次不及移身终于是给了对方攻击的机会。   那一片薄刃,就在她的踝间染上了淋漓鲜血……   低头一视,鲜红之色终使她微微放心,只听那人唇间有声:“没有一个人,和我交手能够毫发无伤……你也是……”   莫桑景轻叹一声。将剑放在一旁,看身上血衣,心绪更是纷然……   此人如此血气阳刚,若是江湖游走所见,可以结交为友。然而今日与师傅牵扯上,出现如此冲突,事态异常,她岂能放过……然而,没有仇怨,她又何忍仗剑杀人……而此一人,又为六人中她最不肯杀害的。   莫桑景未忘这些人一直藏匿着,观察着她的所为,心中虽已有推测,终于还是起意一问:“……你为何人办事?”   那人气已将尽,勉力笑道:“哈……我为何人……死人并不说话……”   莫桑景正无言间,见她气更微弱,不由脱口道:“……姓名?”   那人似要睁眼,终于还是无力,只微不可闻地道:“叶取杨……君今葬我,我叶取杨记得你的恩情……” ☆、第四章 廖怀石      莫桑景举着几个人的断剑在芒草丛旁的小林里挖着土坑。   这时太阳落尽,六个人与一匹马(她的马)的尸体都已被搬来,所以在无光的野林里挖坑,她却也显得从容不迫。   女孩名叫齐苧,吃了莫桑景拿回的饼,体力已经回来,但是目前并不需要出力,莫桑景只让她老实歇着。   令人意外的是,在裕泉楼见过的那个白面雅致的“女人”也在这里,他抱臂胸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齐苧讲话。   在满身浴血的莫桑景面前,他很镇定,自称廖怀石,说并没有恶意,为了行走江湖方便而男扮女装。   莫桑景从齐苧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齐苧其实三天前就已在仙人庙,她躲在庙中密格里,眼见癞头昆被闯进庙里的歹人杀害,而同在庙中的那个武人立刻与那些人交起手来,这人正是尊流霞。   尊流霞杀了一干人等,并成功将齐苧从密格找出。   尊流霞让齐苧为她存放一个纸条,并将其交给来仙人庙找人的一个年轻女子(即莫桑景)。   最后尊流霞告诉齐苧先在密格待着,没等到年轻女子,不要出来。说完后她就匆匆地离开了。   齐苧留在了仙人庙中,当天夜幕将降之刻,有一帮人破门而入。她们身着统一的衣服,语气神情十分冰冷。她们搬走了地上的尸体,唯独留下癞头昆的,处理了现场,却没有发现庙中特异的密格,因此也没有发现齐苧。   齐苧经此变故,本来没想着给尊流霞办事,但莫名地害怕起来,倒是没有离开过密格。   这个直觉很准确,庙外山林一直埋伏着歹人,一出现即意味着丧命。   尊流霞留下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衮×变”,中心是一个粗粗的叉号,整张纸以血匆匆写就。   衮路将要出现兵变。莫桑景十分震惊。   尊流霞无意中知道了这个军机,那么即使她是尊流霞,对方也要封口。一共两批人,第一批和尊流霞在仙人庙交战,人员比较精良,战斗比较激烈,确实留下了轻云锥之痕。   另一批在尊流霞走后埋伏在仙人庙,引莫桑景前来,想要用爱徒威胁尊流霞保守秘密。   而这个引诱莫桑景到此的人——廖怀石,说并无恶意,真是让莫桑景感到一阵好笑。   但他丝毫不防备她,和齐苧说着话,莫桑景也就暂且“相信”他,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廖怀石忽然说话了,他是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男子,总是在谋划着什么的样子,即使是刚才,似乎也在观察着莫桑景。   “真没想到您外表是锦衣玉食的侯府世女,内在却与杀人不眨眼的狂魔无甚差别。”   莫桑景冷笑一声,“杀人不眨眼”么,这个男人至今为止不知算计了多少人的性命,却来跟她讲狂不狂魔。   莫桑景父亲是高山伽卢人,伽卢人以勇猛善战出名。十岁之前,她跟着父亲的族人沃维尔学艺,之后才拜的尊流霞为师。   沃维尔是极富血性之人,曾跟莫桑景说过:“不要怕你的剑下多了亡魂,但要让她们死得其所……”   莫桑景谨遵师训,但这些年来未杀一人。   今天力斩六人,是开始。   ……   廖怀石看莫桑景毫不动摇,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和世女做个交易,世女会同意吗?”   莫桑景这时已刨好了墓穴,她将六人放入,马匹亦入,推上墓土,继续营造,成了七个隆起的小丘。   叶取杨的墓上,她将她的断剑作为墓碑,用自己的剑刻下:虽败犹荣叶取杨之墓。   廖怀石似乎看到了“虽败犹荣”四个字,掩嘴轻笑,笑声有些讽刺。   莫桑景有些不悦,拔出了剑:“你不要过于猖狂。”   “世女要恼羞成怒?”廖怀石笑起来,眼下的一颗泪痣若隐若现,让他在精明之中多了一分柔弱:“我收回原来的话,世女不是狂魔,竟然是个初出江湖过于热血的青年——世女能让我说说交易的事吗?”   莫桑景并不回应。   廖怀石道:“世女把此女交给我,我就忘了今天所看到的事。”   “你想对她不利?”莫桑景面带愠色。   齐苧听两人谈起自己,哆嗦了一下。   廖怀石叹了一口气,状似无奈:“她只是一个小小乞儿,我要她做什么?我只是把她送到一个可以安全度过余生的地方……世女留着她又怎样,让她继续乞讨为生吗?如果这样,还不如交给我,我算帮世女解决了一个包袱,不对吗?”   莫桑景被他说得脸红了,大声道:“我莫家也有莫家军,这小孩在教养之下,自然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我怎会抛下她?!”   “是吗?”廖怀石怀疑地转了转眼,问齐苧:“你想无忧度过一生,还是想当一个士兵?”   齐苧恐惧地道:“我不要打仗,不要参军。”   她竟抱住了廖怀石,廖怀石愣了一下,哈哈地笑起来,面上有些温柔痕迹。   莫桑景一边生气,一边却看呆了。   这小乞儿不会把他误认成父亲一般的人物了吧。   “就是这样,”廖怀石道:“那我与世女就没有什么事了,就此别过。”   说着他飞身而起,莫桑景还怀疑他的话真切与否,但齐苧选择了跟他……她飞身欲追,又停了下来。    ☆、第五章 侯府与颖园   浏阳侯府立在皇城外的浏阳街上。京师内的名门几世几年地变更,街名也变更得十分之快,而浏阳街受名于浏阳侯府,自诞生之日起从未变更。   浏阳街不像其他名门官宅坐落之街,布局森严,阻止市人行迹,而是一个颇热闹的地界。   因为只有浏阳侯一家落在这里,所以街面尚有空余。自西头起,侯府允人辟室,落户做买卖。当然这些行当都不普通,毕竟这里地价不菲。   更妙的是,把侯府隔开的永日桥对面,是平行铺陈的东河三大街,这里坐落着一些古刹庙宇,平日里安静极了,唯有锺磬之声稍发,但等年中节日到来时却总是极热闹的,商人士女,贵卿平民,均皆聚集。   彼时侯府、庙会,齐立于灯光烟影之下,相得益彰,是为京都一大胜地。   话说回来,浏阳侯究竟缘何得世人爱戴,得皇族敬重呢。   久远以前,宽宇大陆上有一古老的部族,她们勤于探索,最先发掘了禹国这片土地,并随着后来的人们一起经营这片土地……多少年过去了,古老的血脉不断流失,而这一部族却保持着最为澄澈的一脉。   这就是浏阳莫氏人的祖先。   千百年来,所有皇族都对莫氏加以礼遇,莫氏建侯府募府兵的规矩也一直延续下来。   凭借古老的血液,莫氏就此成为禹国甚至全天下的特殊氏族。   当然在现在的年代里,她们更需要的是智慧和力量维持她们的荣耀,而不是“古老的血液”,如果她们做出违抗皇权的事,那些“礼遇”会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   这一点莫家一直做得很好。   先帝治下末期,禹国尚处昌顺之时,西南高山伽卢一族愈加强大,伽卢人是古来闻名的战斗一族,先帝疲于防备,最终决定与其通婚,借以定下和约。   伽卢族主成为西南王侯,纳温达玛以王子之尊,嫁给的正是当时的浏阳侯府嫡女莫承梧。   这是莫家替皇家办事,借以赢得信任的一个例子。   ……   仙人庙之变发生后约四个月。   庆利十九年,仲春,草长莺飞之时节。   莫桑景从角门走入府中,没想到仆人似乎专在等她似的,说:“夫人跟我们几个门人说,一见到您就叫您回大厅去。”   合着这是在等着了。   莫桑景点了点头,从捷径走。   她多多少少能猜出父亲找她说什么,定了定神,往颖园去。   等到了颖园,看见母亲和父亲并排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着话。   母亲也在?莫桑景感到有些吃惊。   莫桑景搬了把椅子正靠过去,温加峦抬起手对她说:“先看看桌上的花,这是宫里栽培的,皇上分给小辈,专门儿给你送了一盆来。”   花名“流韶梅”,一看便知是宫里的新种,名字也是贵妃取的,花瓣里里外外分作数层,不知多少重,艳红好看,只不过这恐怕不是梅。   还有一只花笺,大约赞颂了一下花的丽姿,写得云里雾里,总之大概也是妃子手笔。   莫桑景正放下,又听温加峦道:“昨晚宫中为这新花办了一个品花会,你看的这笺语可是魁首之作。”   他说着说着眼睛瞄过来:“也请了你去来着,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不是说和祝家姑娘出去晚间就能回来的么?到底去哪了?”   莫桑景笑:“还能去哪,不就在长都那里歇下了么,我啊,自己有分寸,你们可不用担心我在外面出什么事儿。”   温加峦讨厌女儿夜不归宿,但并不指责:“你不在家,我们说你身体不适,去不了,凤君挺担心的,你改天去一趟,要给宫里人有个交代。”   “好好好。”莫桑景一边应着一边皱眉,春天就该搞花事没错,可这些日子未免也太频繁了吧,让人厌恶。   莫承梧这时也开口:“再过……半年多,你也就满二十岁了,有想过成年礼的事儿没?”   莫桑景道:“希望大姐能回来一趟,到时从冰雪之地给我带一身皮衣,穿着它过成年礼,铁定威风……”   莫承梧笑,却说:“这个倒不用忙,你自个儿写信跟她商量商量好了。”她转身从木椅后面捞出一个大布裹来,把它展开来,成一卷大型连页画。   莫桑景一看这个就直摇头,她就知道叫她来的目的是这个。   “从昨晚到现在,我和你父亲就一直在看这个东西,你也应当看看。”   莫桑景掀开封面一角,就看一片飘得太夸张的衣裾,她已知这是什么,嘴上不由骂道:“上九天朝,放一天假,你就看这个,自个儿不嫌太无聊了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莫承梧仰躺回去,倒一杯茶水喝,动作慢慢悠悠的。   莫桑景一页一页翻,都是些颇有“仙姿”或“端庄”的男子,心知这必是京城各家男儿。   莫桑景翻完,温加峦说一句:“太女用的也是这个,多珍贵的东西,你不应当看得再细致一些?”   “不如给你看得再细致一些。”莫桑景将画页扔回桌上,喃喃道:“你们这么急着给我找一个‘贤内助’?”   片刻的沉默,莫承梧道:“倒不知你对娶夫有这么大的意见,这可是人伦常事,终归要有的……我们目前也就把你这种状况看做——没有经验,认识不清,一味抵触?”   莫桑景打断她:“你们难道不明我的意思?我不过是讨厌她们这样插手……”   莫承梧倒没指出她那个“她们”的用词有问题,叹一口气:“你考虑问题时,确实该为整个家好好想想,这是你作为嫡女的责任。”   莫桑景默不作声。   温加峦说道:“宫里也只是给一个风向标,那么多大好男儿,你又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莫桑景闷闷不语,温加峦不再说话了。   末了莫承梧道:“今天只是给你起个头,随便谈谈,不要闷闷不乐的,即使要催婚,自然要从你二姐头上算来,你尚可有几天好日子……”   莫桑景闻言松了口气。   这以后莫承梧招莫桑景下棋,棋下完了莫桑景就离开了颖园。   ……   莫桑景快二十岁了,身边却连一个小侍也没有。   从小起,她感到遗憾的是母亲与父亲的政治婚姻,当母亲爱上父亲时她们之间已有太多多余的东西——别的男子和太多的子嗣。   温加峦虽然从来不说,但伽卢人都是“只娶一人”的,莫桑景觉得父亲身上总有无法补偿的缺憾。   为了在自己这一辈弥补这个缺憾,莫桑景想效仿伽卢人的做法,一生只娶一人。   但女子二十岁没有小侍,被世人认为不正常,莫承梧本来不打算容忍她的胡闹了,但那时刚好听到女儿汇报“衮变”的事。   莫承梧不知怎么想的,因这件事不再逼迫莫桑景,到今日为止虽然找她商谈婚事,但从不用强硬的口气。 ☆、第六章 昌华楼一   莫桑景又一次跟祝长都告别——当然是从饭庄里出来。   最近祝长都有些殷勤得过分,莫桑景知道她在她母亲征西大将军麾下干了一个官儿,但就是管个百来人的小官。祝母以她当官也算立业为由,已经不支出她的日常费用了。   对于祝长都来说,不论怎样手头都该有些紧才对。   可是她不要太滋润,并且替她滋润来了。芸笼酒庄的“十二时陈酒”可不是随随便便天天都能换着喝、并且当水喝的。   事出寻常必有妖。   莫桑景做好了下一次她要求点什么就应允她的打算,毕竟她们交情不浅。   ……   差点撞到一棵老樟树上的时候,莫桑景才发现她是喝醉了。   尊流霞都承认她的酒量好,变成这样,当然是因为十二时酒的混酒都被她倒进了肚里,这样喝的酒劲比单喝一种厉害十倍。   头有些晕,脑子里移动的东西也更加遥远而且迅速。   莫桑景本想运气把“酒气”蒸出去,但是又觉得喝了酒非要这么弄的话,非常扫兴,因此作罢。   这样想着,她走到一个小巷深处,靠着一棵大树树根坐了下来。   顺着高高的树梢,她的思绪又走远了,脑里营造的氛围是舒适的,人跌进去也就迷离了一会儿。   做了一场梦的感觉,微抬眼帘时犹有一些不清爽。   然而顺着墙壁一瞬走失的身影正背对着她的方向……!   是谁在她晕酒的时候靠近过?!   莫桑景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她讨厌没有意识地被人窥视。   莫桑景立刻站起来,冲上前去,但只来得及看到那人在转角处的脚后脚……在四通八达的京都巷道内,再无追寻的可能。   莫桑景收拾了一下衣襟,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   莫桑景在阆清院作画,春深时的碧绿如滴的叶子从高处为她周身降下阴影。   祝长都走进来,先看到她的背影,白衣,明明坐着,身姿却有种立着的挺秀之感。   祝长都从陌生,到熟悉,每一次远远地见她,都感到她的朋友有着非凡的气度。或者这就是莫桑景第一次去母亲的校场与人对武,她便想好了要这个人当她的挚友的原因吧?   女子非比男子,个人的光彩更多地显著于众,谁又会过多在意表相的完美?莫桑景,因容貌佳被戏称为京城三美之一,祝长都从不觉得大女子将以此为荣……   是她出类拔萃的风姿和气度,使她祝长都大为折服。   “喂……”祝长都走向前,敲了一下桌子。   莫桑景头也没抬。她在画一系列的小像,每个约巴掌大小,一边画一边构思,马虎不得。   祝长都看那都是些花花草草,鸟鸟虫虫,放在一定的场景里,比如说桥旁啊,或者檐角什么的。   祝长都仔细看了一下,大多是寻常可以见到的风景,觉得自然又朴质,也就来了点儿兴趣,出口道:“挺清秀的,怎么不画大一点儿?”   莫桑景轻声道:“给纸行拿去的,做信笺,规格都有规定,不能大……”她又道:“况且,我没画过大且精细的东西,这个勾得很仔细了,不想让它大。”   祝长都心想什么画小不画大,画粗不画细,嘀咕一句:“什么毛病。”   莫桑景口中所说的纸行是莫家产业之一,现在大官经商并不稀奇,做王侯的也往往有些自己的产业。   但说真的,给自家产业想些经营的花样、帮助其更好运转这种事祝长都从没见其他贵女做过。   莫桑景是不是太闲了?   那正好。   看她放下画笔,祝长都急嚷嚷道:“这么有闲,带你到外边儿溜溜怎么样?”   莫桑景皱了皱眉,“溜”放在人身上自然不是什么好词——“不去。”   祝长都向前一步,故意压低声音:“怎么能不去?怎么能做失信于人的事儿?”   莫桑景在她装模作样发起疯来之前,想到了许久之前在酒楼答应的“去昌华楼”的事,当下推开她:“好了,我去换衣服了。”   祝长都吩咐旁边一个小仆把那画案给莫桑景搬回书房。   她不由又唏嘘了一回……在莫府阆清院(莫桑景住处),从莫桑景十岁起,就再也见不到一个十二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男、仆、人、了。   真是不可思议,趁莫桑景大姐莫晴皖婚后回府时,她偷问了一下,莫桑景似乎是以“潜心修武”为理由向莫母表态拒绝了的……   莫桑景很快就出来了,两人向府外走去。   祝长都已经把注意力放到了昌华楼的红角上去,两人一路无话。   “小的请两位贵人安,请往里走。”昌华楼门口有人侍应着,向她们道。   莫桑景稍一点头,同一脸喜色的祝长都往前走,穿过一个两侧摆放着花盆和金鱼缸的游廊,她们才正式到戏楼里边去。   祝长都拽着莫桑景的袖子,难掩激动:“今儿可有华掖的表演,我里面有家丁守着好位子了,你今天跟着我真是好福气啊……”   莫桑景没听过这么个名字,她想起上回还说是“温晏”,这次就变成了华掖,不由略略皱起了眉。   但对于祝长都而言,也许有色就可悦,确实不管对象是谁的。   到了里面,人声嘈杂,莫桑景四处扫视了一番人群。   昌华楼原先是小戏楼的时候,不过平排的椅子,让人坐着,把舞台摆高点儿表演就是了。   但是后来名气渐大,有权贵人物捧场,她们不愿跟平常百姓坐得太近——命家丁多占下一些椅子,照样给钱,但这引起很多想看节目的人的不满。   于是昌华楼就在二楼设置了一些临台的椅位,比下面看得清楚许多,这些位子价格高些,从此昌华楼的客人就分了等级了。   祝长都果然财大气粗,在二楼正对着舞台找了俩位子,莫桑景有些想皱眉,最终还是给忍住了。   二楼有茶有茶食,美人或颦蹙或展眉,音容佳妙,看得清清楚楚,推翻了“美人如花隔云端”那句旧话。   此情此景,多少人痴痴然若醉。   祝长都就是这个样子。她举着一颗花生米足足一刻钟,在观众的掌声里才失神着把它给吞了。   莫桑景深感台上一刻种台下十年功,用苦练磨出来的功夫也确实妙极。她不怎么能赏戏,但也知道这些男子的功夫是极到位的。   昌华楼,以“优柔”二字为宗,戏子们袖舞身周,一步走半步退,身姿轻巧,眼湿流光,歌声宛转,如泣如诉,真真也十分耐看。   又一曲终了,莫桑景收回目光,喝两口清茶。   祝长都霍霍发亮的眼看过来:“你也喜欢吧……我跟你说,今晚有华掖、华掖!你等着看吧。”   她急急地转过头去,一眼也舍不得挪似的,逗笑了莫桑景,然而不可否认的,她也开始有些期待了。   祝长都说华掖被推为“最上之优柔”,那究竟是怎样的步伐与腔调呢……   开场之前,邻桌的一个活动吸引了她们的注意,有昌华楼的内部人员从楼梯上走过来,笑着跟那桌的主人说话,从那儿取走了一个木盒。   祝长都和莫桑景不得不有些注意了。   台上曲声响起,初势如雀穿云,辽远又很明净……伴着曲声,寻步而来的是一个将头微微侧开的少年,带妆的半面,却也将脸上愁态刻写得鲜明。   曲声自此降下,少年顿步,曼声哀唱:“谁料浊羽清商,繁弦急管,犹是旧风韵……”   闻声莫桑景一惊,感觉这是一阙好词!   他从“犹是”唱开去,唱彼盛与我衰,唱好风光下的难言离绪,最后唱到“霜露零夜,月满人间,谁与留情……”   收声立定,头尚摇摆,苦闷模样。   台下人群沉浸未止,祝长都深深“唉”了一声。   莫桑景也觉哀艳非常,出彩十分。   莫桑景见那华掖走到台下,正被先时拿盒之人叫住,将盒子交给他,华掖万分珍重地将盒子收在怀里,向这边投来一个目光。   这一幕祝长都也看到了。   二人立刻向旁边那桌看去。   只见那人白衣,淡穆整肃,戴着宽檐的布帽。   祝长都喃喃道:“这是个男的。”   “……要不怎么戴帽子,还有,敛起双臂的坐姿真不是个咱们这样的,啧啧,真真是仕子图里走出来的。”   莫桑景不久前看过一堆的“仕子图”,有意无意搭了一句:“黎云南。”   此话一出,祝长都差点儿把手上的茶碗摔到了桌子上,伏桌压低声音:“右相家的那个才子,你没有认错?”   莫桑景看他置在膝上垫手的那个镂刻琼花的杜玮布巾,肯定道:“嗯。”   除一些应酬出席的节目(那时莫桑景基本神游天外),她与黎云南举凡两见——上一次在裕泉楼下,这一次在昌华楼里。   不得不说一声,他可真够喜欢杜玮布和琼花的。   并且,黎相可真够宠他的,杜玮布用到垫手膝具上去了。   黎云南也注意到了她们,给了一个眼神,又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第七章 昌华楼二   莫桑景心下好笑,最端庄最注意身份的左相竟然有一个往戏楼里跑的儿子。更妙的是,这个黎云南在京都交际圈是一朵“高岭之花”,没想到拒绝女子一切邀游的他竟然会主动深入女子游冶之地——昌华楼,并貌似和红角之间十分熟识。   祝长都像吞了青蛙一样,心思已全不在戏台上了,似乎被这个气质冰冷的男子弄得心动神摇。   但是,她像念经一样嘴里念了些什么,又奇妙地恢复了平静。   这时华掖已经离场,他们的房间也在二楼,也就是戏台的正上方、莫桑景她们的对面。   他似乎的确和黎云南多有来往,那涂着蔻丹的手放在木栏杆上,美艳得不可思议,特意在走进房间之前停下来,向黎云南躬身行礼,露出了十分尊敬的表情。   祝长都:……   莫桑景看友人面色有点不对,笑道:“你不是吃坏肚子了吧?”   祝长都脸色时青时白:“桑景,我有不好的预感……”   “啊?”莫桑景以为她要说什么。   祝长都:“也许右相家的才子是个断袖。”   “噗……”一向注重举止的莫桑景一口气岔了,把茶喷了出来,祝长都一边擦着脸上的茶水,却并不生气,反而黯然神伤。   黎云南状似向这次看了一眼。   莫桑景不可思议道:“你说真的?”   “我猜的。”祝长都道:“可这不是明摆的吗?”   “不要乱猜,”莫桑景变了神色:“我且问你,就算他是,与你何干?”   祝长都道:“这么一个美人胚子白白浪费了,我替我们女人可惜。”   莫桑景重重敲了她头一下:“胡言乱语!”   祝长都看莫桑景面有愠色,猛地反应过来,大声道:“我没别的意思,我没想和他怎样,我心里要有人,也是你弟!……”   莫桑景听到一个“弟”字,立即打断了她的话,拂袖而起:“祝长都你欺人太甚!”   祝长都傻傻的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莫桑景便要转身离去。   你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品味华掖的台词,觉得手笔高妙,绝非一般人可以写出,又见这黎云南捧场,兼送给华掖一个木盒,已经猜到黎云南是为华掖写词的,这也是他们二人有所往来、而华掖礼敬黎云南的原因。   听祝长都净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她本不放在心上,只笑她没有眼力,没想到她脑子里只有儿女私情,一听她说话语气重,歪主意竟然打到自己弟弟头上来!   莫桑景是个最护弟弟的人,只以为祝长都用龌龊话来污辱他,却没料到祝长都的话是真的!她虽见者皆爱,真正放在心上的只有莫烛宇,方才默默嘀咕的也是莫烛宇的小名!   ……   莫桑景拂袖而起,正要下楼,从对面戏子的房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这尖叫声惊惧十分,正是华掖发出的,此声一出,台上一震,观众一震,黎云南也面色大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华掖带着哭音道:“你不要做傻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桑景有不好的预感,拔地而起,轻功一运,已如飞弹一般冲入了对面房中……   那真是十分凶险的一幕,房间的窗户大开着,有一个男子从窗户纵身跃下,华掖拼命去捞他的手,也被拽了下去……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莫桑景抓住了华掖的手臂,这个柔弱男子底下拉着一人,显得不堪重负,但绝不放手,抬头看向莫桑景的目光充满了乞求。   另一边,下面那男子不停乱动,好像一心求死。   其实昌华楼的二楼高度比一般的地方高,真有摔死可能,但华掖拉住了他,自己也悬在空中,这就造成他的下面只有一丈左右高度,跌下去不足以毙命,但一不小心就是残疾。   莫桑景沉声道:“有华掖拽着你,你掉下去也死不了,难道下半生想坐在轮椅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那男子闻言一震,竟不再动弹。   他哭得满脸的妆花了,甚是凄惨。   莫桑景把华掖拉到窗栏处,对他说:“我先救下面那个,你坚持一下。”   说着,从矮小的窗牖飞身而出,片刻搂着那男子的腰平安落到了街上,又往上一跃,两人又进入了二楼的房间里。   那窗户口断断容不了二人同进,她的功夫出神入化,先将男子扔入,自己进入时又将他抱上落在地上。   华掖本以为是个艰难的支撑过程,没想到她片刻之间就把人救了回来,当被莫桑景拉入屋内时,他还犹自紧张不止。   这时黎云南冲门而入,祝长都也走了进来,看热闹的人都挤在门口,莫桑景对祝长都道:“你喝住她们,不准进来。”   祝长都苦笑应是,她刚才还气她,现在使唤她倒很自然。   黎云南用感激的眼神看了莫桑景一眼。   “晏儿,你在做什么?”他开口问道,有些严厉。   合着这想自杀的男子是温晏。   看着那张不如华掖漂亮,但胜在素雅的面孔,莫桑景的回忆被唤起了。   这人在祖母的寿辰上演过一个献桃小生,他从大寿桃里钻出来,逗乐的一番表演使祖母很高兴,直说这是一个“机灵的女娃”。   而实际上他是以男子之身演的小生,出乎众人意料,莫桑景因此对他有些印象。   温晏面如死灰:“我不怨华掖抢了我台柱的名号,只是,公子,为何你也袒护他?明明……你以前只为我写词……”   他说得肝肠寸断,莫桑景听之伤感,不由看向黎云南。   黎云南脸上有些怜爱之意,口气却是冷冰冰的:“华掖比你更适合做正旦。”   此言如晴空霹雳,温晏禁不住跪倒在地:“……正因此,我温晏已成了无用之人了,我要死,你们又何必拦我?……”   华掖闻言后退数步,泪流满面,呜呜痛哭。   场面一时不可控制,祝长都在外面制止众人,人声嘈杂,似乎对她不服气,人们很快就要闯进来。   莫桑景有些怜悯,她单膝跪地,把手放到温晏面前,温晏一呆,朝她看来,莫桑景道:“我见过你一次,你在我家给祖母献寿,那次作为一个小生,表演很出色,祖母赏你一面玉腰牌,上面写着‘第一小生’,你还记得吗?”   那次扮演小生只是温晏一次客串,因为对方是名门显贵,又称赞了他,他自然记得。   莫桑景道:“除了正旦,你就没有别的行当了么?四月前我听人讲起昌华楼的台柱,还是你,如今就成了华掖,说明他天资过人,你不该钻进死胡同里。”   她说话十分不客气,温晏听在耳里,却无疑是至上良言。   原来还有人记得自己,他想。   这人的话语如同清泉注入了他干涸的心窝。   “更何况,”莫桑景道:“若只是唱词的话,我也可以写给你,怎么就把你逼得这样了?”   莫桑景说这话,其实是对黎云南有所不满,他也不必仅限于对最优秀的人献词,须知“得而复失”,有多痛楚,温晏变成这样她觉得他的不关心也有很大原因。   温晏闻言羞红了脸:“姑娘……”   “你也不必怕我写不好,”莫桑景道:“我家里已有一盒闲时填的词,明日送来,你看了不满意扔了就可以了。”   华掖从旁边膝行过来,替温晏把脸擦净了,抱着他道:“我才来这里几个月,是你看得起我,和我做朋友,我抢了你的位子,于心何安?若你死了,我华掖一定不活到第二天,华掖在此立誓!黎公子,”他看了黎云南一眼,又看看莫桑景:“和这位姑娘,做见证人。”   温晏眼泪才止,闻言又要哭出声来。   这两人无论如何看来是和好了。   莫桑景把门打开,看祝长都被挤得满脸是汗,还挨了老拳无数,不由好笑,她目扫众人,说话虎虎生风:“这里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众位客人,看热闹还请回到座位上……”   众人只觉雷鸣在耳,没人说半个不字,竟有如被操控似的转头走了。   祝长都大惊,没想到她还有这份本领。   莫桑景笑道:“我用内功发声,这些不懂武功的家伙,被震慑住了,所以听我的。”   人群散去,黎云南才从室内出来,他压了压帽檐:“今日之事,多亏莫姑娘相助。”   他显然知道她是谁,说出“多亏”两字,可见是真心感谢她。   莫桑景道:“公子慢走。”   祝长都二人目送黎云南离开,祝长都诧异道:“你又出了一番风头吧?却让我去看门,真不公平……”   莫桑景笑道:“为人解忧,自有快乐之处,今日我很开心,便饶你口不择言之罪。”   祝长都无语了,什么叫“饶你……之罪”,莫桑景以为自己是判官吗。   两人逗留片刻,也离开了昌华楼,莫桑景回头看那二楼窗户,心想若有一日这二人同台,一生一旦,却该是怎样大放异彩。 作者有话要说:  旦是男角,生是女角-_-|| ☆、第八章 衮变   庆利十九年春末,三月廿九日,衮路事变。   这次事变并不是兵变,衮路总节汪仲年并没有大举调兵,而是加强本路防御,实行完全禁止内外人员来往的“锁城政策”。   当天清晨,在森林木屋里宿了一夜的猎人沃达舒准备回家,却发现自己再也走不进衮路小城的城门……不止关闭城门,持械肃立的士兵甚至围在了护城河的外侧,禁止行人靠近,监视街道一举一动。   ……   衮路率下六府及其附属两府,对于禹国而言,是个比较特殊的地区。   它位于禹国西北边疆地区,与邻国邦季之间仅仅隔着一个碗青大草原。   历史上邦季骑兵经常拍马向南,侵略衮路地区,而衮路地区的牧民和他们血缘相近,通常情况下不会抵抗,反而助纣为虐。   因为边疆的日子不大好过,帮忙反过来侵袭内地的行为很频繁。   因此衮路看似归属于禹国,不如说是归属于邦季的。   每次朝廷派能吏整治衮路,都对这样的现状无能为力。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汪仲年上任之后,衮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改变。不止邦季铁蹄不来侵略,本地牧民也异常安分。   如今事变一发生,大家怀疑她倒戈之心不是一朝一日才酿成,并不如外边看起来是个踏实稳重的忠臣。   ……   京都为此风云剧变,但大家不知道真相和她们隔着一层纸。   汪仲年真是个一心以稳固边疆为志的忠臣,利用一个叫央川瓦温的本地人,提拔她为将军,让她平抚牧民们不安定的心,并与邦季交涉,互不侵犯。   汪仲年如此重用央川,对她的功绩也给予丰厚的回报,让她当了附属衮路的两府府节。   但她日渐年老,却想将总节之位传给女儿。   央川骨子里是血性的外域人,不喜受人支配,更何况权大势大,早已经想要自立门户。如今汪老不向朝廷举荐她,反而想靠功绩向朝廷厚颜祈求女儿留任衮路总节,央川断断容不得再在汪仲年女儿手下受支配。   于是她准备叛乱,发现这一点的汪仲年立刻全城防御,锁城不是为了反抗中央而是为了对抗央川。   ……   汪仲年在寅时中为书信官叫醒,随后拜访的是一个个府、县长官。   她们其中有人的衣服上刀痕俨然。   汪仲年怒在心头,央川作为两府府节手里有兵她知道,但没想到实际数量和她想的相差如此之多,反心已不在一日两日……   当初予她两府是为坚稳边疆,并且她本身就是草原人不是吗?该当回归故里,有喜无悲呀(央川的两府是草原上的两城,比衮路更靠近邦季)。她自以待她不薄。   到现在说这些没用,她行军打仗的本领太出色——   地方长官有些应风而降,就此成为央川下属,有些则刚向汪仲年送出密信,就被刺客斩杀在床帏间……   不得不说这次兵变因其突然,而格外有效。   真正发挥到效用的反抗力量太有限了,然而也都被包抄而来的央川军队制服。   人们尚在梦中时,不知街道上已经换了一批人掌权。   汪仲年怒在心头,却也没失了冷静,消息传来时央川已经连下数城,却还在夜以继日地向南进攻。   她心道“孺子鲁莽”,贪心太大恐怕吞咽不下。   汪仲年叫来部将,精心部署后道:“接下来,不容许她轻易吞下任何一个城,听到了吗?”   部将们高声应是,离开主城,向各城展开支援。   ……   这一次内部叛乱使汪仲年脸上无光,她锁城估计被朝廷怀疑,但无疑央川叛乱的消息也会立刻被知道,洗刷自己的嫌疑。重要的是——中央何时会派来救兵。   她急切地等待着天降神兵,杀杀央川的威风。   ……   比起汪仲年一心希望朝廷帮助自己,朝廷的意见竟然戏剧化地分为了三种。   如果汪仲年亲眼看见她们是怎么讨论的话,她一定会感叹这些年肝脑涂地,她得到了什么?!   朝廷以右相黎空淳的保守派和荣亲王的主战派为首,形成了三种意见:一,斩央川,助汪仲年。二,使衮路一分为二,两人共治。三,斩央川,废汪仲年,重设总节之位。   总算没有丧心病狂到想要撤换汪仲年,叫央川取而代之,大家都知道央川身上印证着“养虎为患”一句老话。   京师为了意见一致展开了激烈的论战,京城的空气都为之灼热起来的时候……远方传来了新的消息。   原来衮路三日遇雨,因地形崎岖行兵困难,汪仲年前后包抄的计划就此落空,而央川拥有了军队整形的时间,对后方土地拥有了坚实的占领。   等双方部将面对面对峙之时,西北八府近乎四四两分之势。   举国为此哗然。 ☆、第九章 少年   在衮路事变升级之后,不少人开始重新考虑对待央川瓦温一行叛党的态度……   先开始所说的那种丧心病狂的想法有不少人认为“可以付诸行动”。   之所以这么急迫,是因为她们发现,邦季在后面蠢蠢欲动。   如果比之汪仲年,央川更对她们口味的话,禹国愿意息事宁人——然后或许事后讨还血债!   商量了很久,满足大多数人心意的举措迟迟没有出现,日渐向暑时只见汪仲年气急败坏却无计可施,央川日益稳固而邦季摩拳擦掌。   ……   京都的立夏节,人们热情庆祝着佳节。   从骄阳似火到月上西楼,蒲扇与香酒,往来不绝,绿藤或是浓阴之下,依旧闲话,只是,这话题之一便不能改变的是衮路一事了。   这一日有一个水榭游园会,京都士、卿共同参与,是年轻男女互诉衷肠的好机会。   莫桑景受邀,祝长都来找她的时候,她说不想去,然而莫烛宇并不拒绝,祝长都露出了大喜的表情。   两人走了老远,莫桑景迟迟不能忘记祝长都最后的表情,她心头一惊,又改变主意了……   如果祝长都敢对弟弟做出轻薄之事,她绝对饶不了她。   夏衫极薄,穿起来舒适宜人,莫桑景在头上架了一顶轻帽,带了银两和一方朱红小印,慢慢地从小门踱出府去,绕着人家墙根儿往外去。   太阳时出时隐,威力不小,不过好在有风,不算十分闷热。   莫桑景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为绿树所挡,慢慢走近了才能看到他的全身,那是个面孔漂亮目光狡黠的少年。   莫桑景微微皱眉,这少年正打开一个荷包,数里面的铜钱。他穿一身朴素的灰布衣,但手上的荷包确是绣工精致的。   莫桑景起先不想过问,走过他身边,前进了三步,她停下来了,摸摸银两,确实少了一两纹银。银两不重要,那枚小印丢了可是紧要。   她径自向少年走去,伸手:“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   那小贼眼里闪着狡黠的光,眼也笑弯了:“你看出来啦?”   他又道:“你这人真搞笑,既然知道我是扒手,又何必打我身前走过呢,不是知道铁定会被偷的吗?”   “废话少说,”莫桑景不悦:“我爱向哪儿走便向哪儿走,偷东西是你不该,还做狡辩。”   那少年吐吐舌头:“你不记得我是谁啦?”   他大眼睛看着莫桑景,让莫桑景由薄怒转向疑惑,她始终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道:“我不记得见过你。”   少年抿嘴笑:“自然不记得,我见到你时你正喝醉了酒,在一棵树下打醉拳呢……”   什么“打醉拳”,莫桑景气他胡说八道,不过他这么一说,她自然想起某一次喝了“十二时陈酒”后,有人不经意间靠近了自己,她追去看是谁的时候那人又消失了踪影。   那人便是他?!   莫桑景面不改色道:“萍水相逢,不值得一提,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就不带你去见官。”   那个荷包也是他偷的,上次偷偷摸摸的也可能是想对自己下手。   少年闻言大笑:“你可抓不住我,我轻功很厉害。”   他说着已经飞了起来,莫桑景早有准备,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拽了下来,她把少年按到树干上:“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少年似乎委屈一般双睫带泪:“我痛……”   他一说,莫桑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微微红了脸,她一向不和男子走得太近,有点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但定了定神,她低声道:“要怎样你才肯还我的东西?”   少年闻言一怔:“这银两对你那么重要吗?你不是还有很多?”   莫桑景咬牙切齿:“是那枚小印……”   “哦、哦,”少年把小印拿出来一看,四个篆字也不大认得,但挺好看倒是真的:“你想拿回这个?什么都答应我?”   莫桑景点头:“力所能及。”   那少年歪头想了一会儿:“啊,我今天没想起来要什么,毕竟有了银两好多东西都买得来……我先把小印还给你,等下次找你,没准能想到向你要求什么。”   说着,他把小印放到莫桑景手上,跳上屋檐,又转头道:“谢大哥说的不错,你是个有趣的人,我下回还找你玩。”   说罢,人影消失了。   莫桑景在原地想,谁是“谢大哥”,但她立刻抛于脑后了。   并且,她虽然是正人君子,但也不会对小贼客气,她应承少年的话,一半是欺骗的性质,小印已经回来了,她的目标也便达成。   真有下回再见,也得听过他的要求是什么,才决定要不要满足他。   小印是大姐亲手给莫桑景做的,所以她宝贝非常。   莫桑景去参加了游园会,是和往常一样的程式和无聊,关键在于她看住了不安分的祝长都,然后“安全”地带着弟弟回了莫家。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 ☆、第十章 帝宴   庆利十九年四月十四日,帝召浏阳侯及其亲眷入宫参宴。   并未传呼其他大臣,更令人们感到这是一次特殊的私宴。   当日晨时,莫氏男子布妆于厅,匆匆而寂静。   温加峦不爱脂粉,尊为王子,也不惧人言。做伽卢男子筒袖装,稍束长发,即坐于椅上,托腮目视莫承梧母子戴冠着袍。   莫家三女二子,只有莫桑景是温加峦亲生,生她前他已入府五年,一直无孕,为此曾经不少流言,但随着时光这些都已平静。谁都知道莫侯爷和正夫伉俪情深。   莫桑景大姐莫晴皖,在西南之地高山之间,做一将士为国抵御蛮羌。   莫桑景二姐莫晴云,云游四方,不在府中。   二子最小的七岁,不用参宴,大的即是莫烛宇,待嫁年纪。   莫母外披绣蓝龙云纹黑紫色袍服,以显家族尊荣与对宴会的重视,莫桑景着装颜色与母亲相近,所穿为四季团花纹蓝龙暗纹深紫袍服,与母亲立在厅中,宛如一人。   束冠挂佩毕,几人乘轿向皇宫兴去,宽阔的浏阳大道,为人马遮去一半。   入朱红色广安门,走过长长的青石垒砌的宫道,两旁是琉璃瓦顶的宫墙,皇上允许莫家人乘轿直入大内。   于庆成门下轿,禁宫官人林立相迎,几人过石雕之路,越一大殿,终至宴事殿的门前。   门匾上“彤云日彻”四个鎏金大字,几人捞衣上阶,未至殿内,是庆利帝的笑声先由内传出。   她虽没有下殿相迎,但是在那张龙椅上却是始终坐不住的样子,探身,又满脸的喜悦神色……莫桑景从走进殿门到落座,看着皇帝始终不变的笑颜,轻轻叹了一口气。   “承梧,今天你们全家到来,朕很高兴。”庆利帝站起来道:“朕在这儿摆了晚宴,有许多别地进贡来的珍馐想要同你们齐探风味,到时让侍官为你们讲讲这些远地食材的背后故事,或者你们能更感兴趣。”   莫承梧原本跪坐在食案前,闻言转身向着皇帝的方向,低头回道:“陛下用心,臣与家人倍感荣幸。宴食丰美,有劳厨人们了。”   庆利帝笑着挥手示意开宴,宫人们从殿前小门出出进进,鱼贯而行,为几人的食案布菜。   先是汤羹,继为菜蔬,末了是糕点。   所有的菜布齐,莫承梧出声夸赞了一碗枸杞浆,莫府众人起勺应是,庆利帝微笑,此后诸人安静取食,碗匙之声轻微,殿内无人说话,显得格外安静,但诸人心中却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在此安静的氛围下更为不宁静……   饭毕,传酒,按照宴会规矩也是到了可以自由谈话的阶段。   可皇帝显然不是一个好的“自由谈话”的对象,莫家人都沉默着,话题被庆利帝引向了一个方向。   “承梧,汝女武艺出色,朕已听闻,似乎受艺于洞天高人尊流霞?”她问着莫母,却将面朝向莫桑景的方向。   莫承梧答道:“正是尊流霞,然臣女武艺如何,臣不通武,不能分说。”   庆利帝道:“朕最爱前人所言‘国不立,何以为家’,认为其中奋进之心毅然,汝女武艺既优,文才也敏,堪为将材。”这一眼还是看向莫桑景。   听出了庆利帝的意思,莫承梧放在案下的手紧攥了起来。   “衮路之事甚为凶险,北有邦季,虎视眈眈。处理不当举国局面或当破碎。”庆利帝转口道。   片刻静默,莫承梧回:“正是。”   庆利帝又道:“右相与皇叔,现已商讨数日,终究觉得衮路目前汪仲年与央川瓦温两分之势不能强拆。”   这意思竟是不袒护汪仲年,先看看央川的能耐。   “当前形势之下确为上策。”莫承梧回。   庆利帝闭目道:“然而若无第三方从旁助协,一旦风波显现绝难阻挡。”   她大声道:“此事朕与朝臣商议后均觉棘手,哪一方去才能既让人信服,又能将小家利益抛在国家之事之外?”   莫承梧母女皆抬首。   “唯有尔族!朕不多言,愿你们莫家,挑下这个重担,托起西北的天宇,为朕破除这边关之险……”   前一刻的铺垫心意立时显现,莫家四人无不惊呆,未料到庆利帝意在让尚未成年,无职无军威的莫桑景前往边关,温加峦正要出声,庆利帝已经疾呼“唯有尔族”等语,于是莫家尽皆默然。   莫桑景心下沉翳,猛然出列,坚声道:“臣女愿为国家尽力,入仕从军……只是才能低劣,希望不负皇上所托……”   莫承梧面色复杂,目光扫过来,却只看见女儿垂着头的侧面。   庆利帝在龙椅上拍起手来,走下白石台,将莫桑景扶起:“你有杉柏之姿,美玉之魂,令人一见难忘,高洁大义的品质更令人感佩,朕亦不能不感慨,莫门虎女,承梧,你家的福气啊!”   ……   回府时莫母莫父与莫桑景同轿。   温加峦道:“不知先缓一缓么,来这么一下子,对多少人欠交待?”   是的,今天的私宴朝臣都知道,不知是否从中已看出了什么。等明天莫承梧上朝,估计会被很多人探询,但更有可能的是在明早的朝堂上,庆利帝会将命莫桑景为钦差之事公布。   到时莫家一定会一时间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车厢里一时无话。   “真当去哪就是去哪儿啊,你大姐到西南去半年,好不容易才适应了,你倒好,人生地不熟,合着一过去还能处理军务了……”   温加峦又道。   他见车窗卷进的风刮乱了莫桑景的衣领,便移身为她整理:“我并不愿你在那里多待,成人礼,还记得吗?”   莫承梧看他一眼,温加峦不予理睬:“家里人,希望你的成人礼不要在外边过,或者竟连过也不能。”   莫桑景握住父亲的手:“我记得了。”   莫承梧沉声道:“这次的事陛下单刀直入地对我们说,我还真的很吃惊……”   莫桑景回她道:“陛下用人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陛下夸了你几句、礼遇了你,你就真的冲上天了,还‘用人’,你懂什么。”莫承梧的话有些严厉。   莫桑景闻言讷讷,垂了头。   莫承梧看她蔫了,又道:“得了得了,反正你一直硬气得很,好好干,回来能更硬气一点儿,嗯?”   “哎。”莫桑景闷闷地应了一声。   温加峦拍拍莫桑景:“你两个弟弟不知怎么想的,待会儿回去跟他们说说话,尤其烛宇亲眼见到方才的情形,怕魔住了,胡思乱想。还有记得给你大姐写信,给你祖母也捎上,你二姐就算了。”   莫桑景应“是”。   ……   莫桑景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同时是安西将军,带兵前往衮路,调停汪仲年和央川的敌对,以保证邦季不趁虚而入。   她带兵不只是国家之兵,还有莫府铁骑五百作为亲兵。   对于天下人而言,莫桑景可谓横空出世,一下成了三品将军,又是“钦差”,她更是莫府的嫡女、下任浏阳侯,所以在短短几天内,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变得响亮、炙手可热。   名扬天下也不过如此。   ……   莫承梧派人传莫桑景到大厅见客。   莫桑景走至厅口,见厅门正开,里面有两人。母亲坐于正前方,端庄整肃,但脸上不知为何带着笑,下座是一个女子,年纪与莫桑景相近,沉静谦和,正对母亲说着什么。   莫桑景感觉这个人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莫桑景像往常一样自找椅子坐下,从盏上取茶喝,听母亲与那人细言。   正对面那女子抬眼看她一眼,又自垂头,只那一眼莫桑景觉得这人似乎也认识自己……但究竟为什么?   莫承梧终于止住了话头,向莫桑景说道:“你此次去西北,水土、饮食、人情等事俱可担忧,虽念你伶俐非常,但多几个亲近能言的人在身边总是好的。”   她又道:“母父为你命一‘常务官’,一’军务官‘,都是你的参谋,无品级却自有职责,你当善待,莫使她们离于左右,一切事务,都该与她们商量后决定。”   莫桑景应“是”,心中觉得母亲想得周到。   “常务官是你葛姨(莫府管家),这军务官是我与你父亲细致校考后原则的,就是身边这位。我想她一定能为你分忧,你莫负我和汝父的心意,同她亲近些。我同她话已说完了,现在你自领她出去,两人好生相谈。”   莫桑景从座位上立起,去那人座前迎她,两人并肩行至树荫底下,且行且话。   “我叫莫桑景,你可呼我桑景,我虽未成年,你也可以叫我的字‘秋梓’。”   那人行步稍滞,沉默一会儿,笑道:“我名为兰舟,你可叫我兰舟。”   “姓呢?”莫桑景有些奇怪。   那人像是随口一说,漫不经心:“姓顾。”   “嗯,兰舟。”莫桑景笑道:“此次入衮,谢你陪我。”   顾兰舟搭上了她伸出的手,两人交握了一下。   ……   彼时风卷青叶,日朗泉清,两人虽然没说什么话,莫桑景觉得这个人莫名的熟悉,好比见了旧友一般,胸中舒爽。   出征前的种种琐事都处理好之后,莫桑景被祝长都逼着到酒楼喝得天昏地暗,回家晕了半天,等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行军当天的早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名叫兰舟,所以这就是本文为什么叫《醉解兰舟》的原因=v= 这个梗好像不少见,大家搜一下“醉解兰舟”,好像不只这一篇文章,而且男主也叫“兰舟”╮(╯_╰)╭ ☆、第十一章 行军   庆利十九年四月十八日,四更鸡鸣之时,宫城前的巨大空地上军队已集结。   莫桑景身披银色战甲,带着头盔,或多或少地阻挡了别人投向她的视线。   四更本是人们熟甜睡梦时刻,京师这天却可谓是倾巢出动,似乎所有的人们都来看这年轻的将军了。男女老少,挤满了御道两边,如果不是士兵拦着,她们随时都会溢到莫桑景等人身边来。   处于军队最前,又被仪仗队簇拥的莫桑景无疑是所有人之中的焦点。   夜色极淡,远方天空泛白,却又那么隐秘,其磅礴气势的收敛正如同场上的军士,带给人们一种沉凝的胁迫感。   看台上站着的都是禹国最重要的人物,隐隐看得到帝王、东宫、大臣、盛装站在巨伞下的宗室贵族,甚至有皇子登楼瞻望。   行军音乐响起之后,仪仗队撤开,士兵们稳步前进,浏阳侯府的亲兵在两翼,莫桑景被夹在中间,三万大军紧跟其后。   军队如一条黑色长河般,渐渐开出京师,直到那京都的景屏山也慢慢化为一道云中墨痕。   到了角墩口,莫桑景摘下头盔,挥手示意旁边的指令员,司者即向后发令军队停下。   在这里,她们稍作休息。以后翻山越岭甚至进入草原深处,将要进行艰难的远征。   过玉龙关,走岩雪山,转到呈贝形的衮路的入口,再长驱一段路程,就能直入松青府,见到汪仲年。   ……   顾兰舟点起一盏浊灯,和莫桑景一起处理军务,她执笔写字,处理公文。行军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轻松,她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心里慎重的感觉大概还没放下,她仔细瞄了瞄案上的书册——不知是谁写的无用公文,但回复之前她还是无比慎重地看过。以及她笔下抄写着许多东西,不停抄写下去,让她手疼。   莫桑景在一边看地图,看到央川与汪仲年的势力范围“西北-东南”方向对峙着,西北侧无坎坷,外面就是邦季的地方、一望无际的云青大草原。云青碗青两大草原相接,云青比碗青大草原肥美,但不如碗青大草原广袤。而东南侧则是与高峻岩雪山相接的草岸山脉,这一块地方地形崎岖,山脉高耸,谷地纵深,难以进入。   也就是说大草原基本上已被央川占据,但汪仲年凭恃地险,央川恐怕一时攻她不下。   莫桑景看着看着,披紧轻裘,深夜幽冷,一不小心就要着凉。   她还在凝神看着地图。   顾兰舟倒了一杯热茶给她。   莫桑景回过神来,喝了一口,笑道:“有劳你了。”   顾兰舟点点头,就要回到案前。   莫桑景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也可以看,你准备回去睡觉吧,我也不看了。”   顾兰舟点点头,正要离开莫桑景的大帐,莫桑景忽地叫住了她:“还是等等,这几日事务繁忙,我还没有问过兰舟,为何受聘为我的军务官?”   顾兰舟道:“侯爷在街上贴了告示,我是慕名而来的,自己也想不到得到了她的认可,因我实在并非士族出身。”   莫桑景笑了一声:“我母亲找人自然是要最合适的人,那些出身地位的并不重要。”   顾兰舟莫名地看了莫桑景一眼:“的确如此。”   莫桑景点点头。   她转身除下轻裘,也不唤士兵,自己铺了床,似乎要躺下就寝了,本该是顾兰舟退出大帐的时候了,她却站在帐口,一直注视着莫桑景。   莫桑景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绣木槿枝的家常衣服,整个人不像处在军中,而像家中一般安然镇定。她身高体长,不说面容,身姿也是极窈窕的。   顾兰舟看着看着轻笑了一声,把莫桑景惊得转过了头:“兰舟还有何事?”   顾兰舟的举动一下子随便了起来,不像原来那个老成持重的军务官,她双手抱在脑后,有些轻视地笑道:“我也不想欺瞒世女太久,你果然没有认出我是谁?”   莫桑景当然不知道她是谁,不过“世女”二字却不是通常用以称呼她的词汇,她立刻想起了仙人庙前的“廖怀石”。   此人男扮女装……莫非?   顾兰舟撕下了人皮面具,赫然变成了“廖怀石”的脸,道:“我也算和世女有缘,竟然又一次见面了。”   莫桑景看他换脸,想到初见觉得“有如旧友”的女子竟是前回给自己下套的那人,更可恨的是自己竟觉得他可亲,如遭电掣,继而怒气冲冲:“你潜入军营,有何目的?”   廖怀石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就知道你第一句话得说这个。”   莫桑景并不退让,但冷静了些:“你不老实交代,休怪我不客气。”   说着从墙上拔下剑来,似乎要动真格的。   廖怀石脸色变了,连连摆手道:“被士兵发现我就糟糕了,世女……桑景……你先让我说两句话。”   莫桑景紧盯着他,让他说,她也不愿意让士兵看到自己的军务官是个男人,到时候没准传出丑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廖怀石道:“我引你到仙人庙,确实是我的任务,但去仙人庙见你不是出于上面的意思,上面也不知道有这回事。”   莫桑景道:“我姑且相信你。”   廖怀石苦笑道:“所以她们又安排给我一件事做,是潜入军中监视你的举动,我无法向上头表明你已经认得我了,所以硬着头皮来了。”   莫桑景“嗯”一声,心道这就是他戴人皮面具的原因吗,关键这个人有些本事,两次扮女人她竟都没有认出来,如果不是他主动坦白的话!   廖怀石继续道:“说清楚我就可以放心了,虽说是监视,上面的人似乎对将军有些敬意,”他看了看莫桑景的脸色:“不会让我乱来的,即使我要刺杀将军,武艺在你之下,你又知道了我的真面目,恐怕不容易,对吧?……”   莫桑景道:“把话说完!”   廖怀石终于道:“所以在我任务期间,我们相安无事吧。”   莫桑景冷笑道:“相安无事?说什么‘有些敬意’,你当我信你的鬼话,我莫桑景没有兴趣以身饲虎,在身边放着个不知什么时候要对我下毒手的人,你从我面前消失吧——我只答应不杀你。”   廖怀石懦弱的语气忽然改变了,变得很强硬:“世女听我讲‘上面的人’,似乎对我上头究竟是什么人完全不感兴趣。”   莫桑景变了脸色。   廖怀石道:“若有人有十倍于叶取杨的身手,不知世女可有自信战胜她?”   看莫桑景自负十分,廖怀石又道:“你不管是杀了我还是让我逃了,对上面的人来说,何异于打草惊蛇?世女,相信我,这时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对你最好。等你和我上面的人交锋的那一刻,我想你会感谢自己在这个时候做了正确的选择的。”   廖怀石直直看进莫桑景的眼里,莫桑景竟为他的气势一凛,身为男子,却有这样的气势……   她终归是信服了他的话,“等你和我上面的人交锋的那一刻,我想你会感谢自己在这个时候做了正确的选择的”,这句话让莫桑景禁不住心头直跳,他上头人是谁?叶取杨估计是央川的手下,在影人中也算上等水平,可他却说“十倍于叶取杨的身手”?   莫桑景目送廖怀石跨出帐门,和夜色融为一体,他又戴上了面具。   莫桑景看他远去的背影,头一次觉得男子的身影竟可以这么高大。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一章为止,男主身上的□□可以说都清楚了,但前头依旧有伏笔哦~等待日后揭晓 ☆、第十二章 松青府   五月,松青府。   松青府松树遍植,苍翠参天,远方可望雪山,近处还多广漠,景象和京都大不相同,让人大开眼界。这一日,万里晴空,日光澄澈。   汪仲年亲自到城外迎接莫桑景的军队,莫桑景下马之后,和这个在边疆奋斗半生的女人执手作礼,互相打量。   汪仲年鬓生华发,面色不佳,似乎多日来的焦急与忙乱给身体带来明显的不利影响,但不怒自威,多年来身居高位的压迫感还是存在的。   莫桑景作为晚辈,向她施了一礼。   三万多将士们都安置好后,莫桑景受汪仲年的邀请,去总节府参宴。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宴会上并没有见到府、县逃难过来的长官,莫桑景心有猜测,莫非都跑了?   若真如此,这汪仲年真可谓孤立无援。   这次普通的晚餐上,汪仲年只正式地向莫桑景介绍了她的女儿——汪雅君。   她很想得到莫桑景的全力支持,但京都方面的风声她也不是没有听到,所以很沉得住气地并不怂恿莫桑景“向央川出兵”。   让女儿和莫桑景熟识,是她的又一招棋。   一是可以借由莫桑景增强属下对女儿的信赖,第二则是相信和莫桑景处在同样年龄的汪雅君能让莫桑景卸下防备、宾至如归。   汪雅君是个风流胚子,作为边疆大吏的女儿,她完全从无到有开发了边疆的青楼产业,自然也就成了温柔乡中的熟人——在调戏男人这一意义上,她可谓是个天才。   你不能怪汪仲年这样想莫桑景,一是因为她自己就有这么个女儿,第二则是因为——汪仲年听闻莫桑景在京城时公卿与之相熟者甚少,她除了是宫中皇女的好友之外,只与征西大将军家的嫡女祝长都往来频繁。   祝长都是什么人物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携同诸贵女,与娼子、戏子、优伶、市人整日厮混,面目难堪。   自从见了莫桑景本人之后,汪仲年就不相信这是个冰清玉洁的主——人不风流枉年少。   她知道汪雅君在娼家颇有些手段,原先她不喜,现在想想,多纵容一段时日又何妨。   ……   第二日,总节府清桐院。   盥洗过后,莫桑景正用早餐,门外报道有人求见。   莫桑景得知是汪仲年之女汪雅君。这么个人物她心里有个大概印象——从祝长都嘴里听到居多。   她在桌上叹一口气,引来葛姨并廖怀石两人的目光。   葛江越最先吃好,抽身要走之前问道:“要我留下么?”   莫桑景其实倒很想让她留下,长辈在汪雅君不好乱来,但是——“你不说有事么?不必了……怀石留下陪我看看汪大小姐要玩儿些什么吧。”   “嗯,”葛江越道:“跟官家女子说话,她较我有用些……那么我先去校场了?”   “嗯。”莫桑景应着,放下筷子。   桌上食品皆是都中所有,又多做得滑腻鲜艳,这种迎合反而让莫桑景不悦。   廖怀石也放下筷子。   漱过口后莫桑景道:“快快请汪姑娘到园庭来见。”   她与廖怀石移步至园亭。   汪雅君是个颇瘦的女子,已经在等着莫桑景她们了。   她穿着镌刻绢花的大红金丝绸衣,在显示贵气的同时也显得她几分纤弱,襟领是紧闭的,使□□的细长的脖子更为显眼,洁白柔腻,让人不敢多看。   她容貌尚佳,繁复的髻式的最顶,危危立着一只珠豆簪。   莫桑景笑道:“抱歉……让你久等。”   “无事无事。”汪雅君一边挥手一边说,又对莫桑景笑了笑:“这里风景不错吧,我幼时来这儿小住过,自己虽没印象,母亲说我最爱坐在这个凉亭里……”   莫桑景闻言看向园中,老藤浓荫,假山极尽布置之能,的确是个漂亮的园庭。   莫桑景道:“清桐院想必是贵府重要之处,用来安顿我等,这番心意真是难忘。”   汪雅君笑笑,忽地目光飘向了廖怀石,闪了一闪:“莫将军,这位是?——”   莫桑景心一惊,这汪雅君某种意义上阅人无数,莫非看出了廖怀石的真身?……   廖怀石却不待莫桑景开口,作了一揖,表情自然:“在下廖怀石,是侯爷派在世女跟前办事的。”   汪雅君闻言滑稽地笑道:“还是侯爷想得周到,我母亲未必这么为我着想……”   一语说得莫桑景两人笑了。   汪雅君拍了一下大腿,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莫将军昨日才到,想必不曾上街瞧过什么热闹地方吧?”   她自又补充道:“莫看松青府不似京都繁庶,风物人品却当一样丰美。”   莫桑景道:“不曾,若松青府有什么值得赏玩之处,还请姑娘指教。”   汪雅君手中折扇一收一翻,喜笑道:“莫若驾鹤街上茹风楼。”   莫桑景本意是和她去赏景,没想到这汪雅君死性不改,茹风楼一听就是个烟花之地。   即使和祝长都怎么乱来,莫桑景平生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因此她听汪雅君一言,脸沉了下来:“茹风楼,是酒店饭庄,还是听曲唱戏的地方?”   言下之意除此之外我可不去。   汪雅君闻言大笑,似乎并不理会莫桑景的排斥,笑完后她微抿双唇道:“有人调弄丝竹,有人曼声歌唱,有人投怀,有人送抱。是无欢不容之所。”   她说得大胆无比,反而把莫桑景吓了一跳。   莫桑景转头看廖怀石,他双目转冷,眉间微蹙。   果然男人听到这种话没有一个会不介意的。   莫桑景打定主意对汪雅君道:“我还是——”   这话却被廖怀石打断,他沉声道:“相交的第一天,汪姑娘就带世女到这种地方去,以为合适吗?”   这汪雅君果然不是一般人,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私以为食色性也,女子就得在这种地方建立起深厚的友情。”   廖怀石闻言竟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了。”   他替莫桑景决定了要去。   汪雅君大喜:“那请莫将军到屋内更衣吧,换身华丽点的衣服出来,汪某在此稍等。”   莫桑景所穿为水绿色绣莲纹绸衫,汪雅君觉得这身衣服和青楼不大相称,所以叫她更衣。   莫桑景回屋内换上藕荷色的暗纹服,自然不是那么“华丽”的,但不至于和汪雅君的金丝服太合不来。   廖怀石穿一身藤萝纹灰栗色的宽衫,等在屋外。这身衣服色调深沉,他自甘做二人的陪衬——也符合他的身份。   莫桑景有些惊讶:“你也要去?”   廖怀石声音极稳极平淡:“去便去。”    ☆、第十三章 茹风楼   三人至驾鹤街上,见两旁是北方特有的高大挺拔的柳树,不似京中那般温婉,但也映衬得那些个青楼碧宇深蕴秀致。   三人至茹风楼,汪雅君是此地常客,她们不需多言,立刻就被请到了二楼的雅间。   这是清早时候,青楼通常夜间才开始活跃,但似乎因为汪雅君的原因,楼里一半的人们已经醒了。   自从她们进入雅间,就有俏脸公子不时拉开房门来看情况,汪雅君似乎和他们都熟识,她受欢迎的程度把莫桑景吓了一跳。   此人风流程度恐怕还在祝长都之上。   莫桑景躺在屏风后面的睡榻上,听汪雅君絮絮地说着些什么。   廖怀石坐在莫桑景身边,笑道:“看来今天汪姑娘会让我大开眼界。”   莫桑景瞪了他一眼,这人太不知分寸,这里是他该来的地方么?竟然毫无所谓地笑着。   汪雅君转到屏风背面来,对两人道:“经我商量,最好的公子已在等着我们传唤了……你们两个可莫浪费我一番美意。”   莫桑景一僵,倒是廖怀石随和地笑了起来。   汪雅君一边在书架上搜寻着什么,一边道:“在那之前,你们不妨看看这个。”   青楼的书架上能放什么?只有当红春宫画手画的春宫小册子。   莫桑景从汪雅君手上接过那本邪气的册子,大受震惊。   难道所有的青楼都有这样的附加服务吗?   廖怀石:“你不翻开看看?”   莫桑景把册子放在桌上,并不回答。   汪雅君看两人并不热衷此道,摇摇头,向门口侍者示意,不久,七八个妓子自门而入。   他们皆披各色锦衣,水袖依鬓影,面容半遮半露,十分美妙,依次打莫桑景二人面前走过,站成一排,含笑媚视,不似一般男儿的羞涩,大胆惊人。   他们齐齐地向莫桑景行注目礼,似乎想要看穿这个外表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是否也有什么“禽兽本性”,于是极尽能事地含情作媚,把莫桑景整得垂了头也尴尬十分。   ——她实在不该脑子一热就来了这种地方。   打头的那个蓝色男子轻移步履,来到了莫桑景身边,莫桑景低头只看见他一双赤足,瓣瓣指甲都含着珠光,立时惊得她又抬起眼来。   “奴叫岚儿,这位客人,是生面孔呢……”   说着他竟用长长的指甲勾起了莫桑景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像吸了一口仙气似的喟叹起来:“汪姑娘今个儿真够意思,带这么个绝色过来,倒是叫岚儿倒贴也想碰她……”   他在莫桑景耳边徐徐吹气,莫桑景红了脸,她垂下双眸,往后退了几步,之后任那岚儿怎么贴向她,却再也碰不到她一片衣角。   为了躲男人,竟把功夫也用上了,汪雅君看得眼睛发直,开口道:“岚儿,停下,你太无礼了,这是贵客。”   叫岚儿的好生没趣的走回队伍里,媚里媚气地道:“汪姑娘,这位姑娘今晚儿宿在这里么?我们想好好服侍她……”   汪雅君闻言叹了口气:“你们除了动手动脚还会来点儿别的吗,不要吓到人家——先奏一曲西江月。”   那几人垂头低低说“是”,不一时,箫鼓齐鸣,红衣的打鼓,白衣的吹箫,以蓝衣为首的几人,在三人面前跳起舞来,还有一个青衣人缓声歌唱。   词是好词,只是过艳。   莫桑景自从进茹风楼的大门以来,心里就没平静过,她不敢相信像汪雅君这种人,待在这种笙歌场所却和家里一般轻松自在。   一时曲收歌歇,汪雅君轻轻鼓了声掌:“能不能讨得她的欢心,你们各凭能耐吧。”   随着她的掌声,几人皆款步走来,围住卧榻,将莫桑景、廖怀石两个堵在中间。   这真是……绝了。   莫桑景本想自己抽身而出,回头看廖怀石的脸色似乎不对。   是的,与其说是不对,不如说是很糟糕了。   ……   “好俊的姑娘……”其中穿鹅黄色衣服的男子拈起案上一块香糕,递到莫桑景嘴边来,说道。   莫桑景握住他的手,放下糕点,那人就顺着摸上了她的胳膊。   莫桑景僵笑了一下,拿开了他的手。   这时只见廖怀石带着可怕的脸色,靠近了一个来献茶的男子。   他双眸燃火,带着莫名的烦躁,紧攥着他的手,强硬地把他压倒在卧榻上,身体也俯了下去,单手扣着他的下巴,就要亲上对方的嘴。   莫桑景看这廖怀石身为男子,竟然如此邪气,气不打一处来,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用上柔功把他推了开去。   那被压倒的男子泪眼朦胧,好像对刚才那番十分满意似的,看得莫桑景更为火大,她把被推到地上的廖怀石提起来,正想教训他两句。   没想到是廖怀石先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道:“世女玩够了没有,不会真想留宿吧,那怀石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两人贴得太近,把包括汪雅君在内的众人都吓了一跳,莫桑景在推开他之前沉声道:“要来的是你!”   虽然怒不可遏,但她面向汪雅君时倒异常镇定:“我身体不适,恐怕不能继续作陪了,我和怀石还是就此告辞的好。汪姑娘,莫某不惯此等场合,中途离场,致歉。”   这一番正经话反而听得汪雅君红了脸,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莫桑景拉着廖怀石离开了茹风楼。   走着走着,莫桑景感到头脑冷静下来了,廖怀石不可能喜欢这种场合,说到底还是她的不对。   在驾鹤街上,廖怀石甩开了莫桑景的手,想要分道扬镳。   “你要去干什么?”莫桑景问。   “喝酒。”廖怀石闷闷地道。   “为何喝酒?”   他的声音倒变得很低很弱了:“解忧。”   莫桑景叹了口气:“你还在气刚才的事?是我不对,你是男子,我不该脑热,把你带到这种地方。”   廖怀石放软了口气:“是我要你来的,你没错。”   莫桑景看他已全不介意方才的事的样子,不由道:“那又做什么借酒消愁?”   廖怀石道:“像我这种人总有一两件忧愁的事,没来头地浮上心头,我也不能放着不管。”   见他说得憔悴,气他身为男子还调戏男子的心情也消散了,莫桑景转身,向后摆摆手:“你严格意义上也算不得我的部下,你随意。我只忠告你不要喝得太多。”   廖怀石目送她背影消失,回过神来,冷嘲一声。   他是被鬼上身了才说出那样的话,到茹风楼本来是为了试探她,没想到到头来试探的是自己。    ☆、第十四章 再次起行   自从十多年前禹国和邦季发生战争,并且打赢了邦季之后,邦季在那次议和会议上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首先是交出了和亲的王子,其次是以“草原之神”的名义发誓与禹国再不互动干戈。   在那之后禹国就很放心地撤离了在北方沿疆的驻军,与邦季交界地方只有路府兵等少量兵力。   央川和汪仲年的兵马加起来也不足三万,因此莫桑景的三万大军,举着“谁反讨谁”的旗号,迅速稳定了边疆的局势。   首先央川在听到她抵达松青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就派出了特使,希望莫桑景移驾碗青府,并且在送来的信件中明确指出了想和汪仲年议和,共同治理衮路的愿望。   “调停衮路的敌对”看似已经完成。   但可笑的是,其实凶险的事情才刚开始。   央川邀请莫桑景到她的地盘碗青府去,假设到时她和邦季串通,击杀三万兵马、又趁势作乱的话,不止莫桑景死路一条,禹国恐怕也要翻了天了。   但是不去说明没胆,央川撕破脸面和邦季一起来攻打松青府也极有可能,到时也是凶多吉少。   关键在于中央派给莫桑景的三万兵马是用来威胁汪仲年和央川的,不是用来和邦季打仗的,这点很重要。   一旦莫桑景把这点搞错了,她就只有“马革裹尸还”了。   ……   这一天,莫桑景和汪仲年到校场检阅松青府军的力量。   骑、射、双人作战都是大项内容,莫桑景在高台上站着,场地上的兵士呼和之声、马蹄奋起之声、弦击弓发之声足以使每一个街上行走之人震悚,使每一个身处温室之人胆战。   这真是极壮观的场面。   莫桑景看过这等慷慨激昂的训练景象之后,不由对汪仲年多了几分信任和赞许,她的士兵还是不错的。   同时她感到了几分不同于快意江湖的豪情壮志。   接下来是练习布阵和练习攻城,由教官领导着,场上开始高呼“为国伐虏”等口号……   汪仲年转头对莫桑景道:“莫将军要去碗青府吗?”   莫桑景不答反问:“总节以为如何?”   “我劝你不要去。”汪仲年昂起了头,睥睨四方。   莫桑景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希望坐实央川乱臣贼子的身份的,她确定央川会和邦季联合起来攻打衮路。   莫桑景叹了口气:“总节有信心以我们的四万兵马抵抗邦季?”   汪仲年没有直接回答:“松青地方山脉连绵,易守难攻,如果贼夷来犯,支撑个数月,我们的救兵也便来了。”   莫桑景加重了口气:“总节是想将多少士兵的性命搭上?和邦季再打一次仗,我们要花掉多少军资,届时百姓的赋税更重,不愁内乱不起、外敌不攻,太平时代便也要结束了!”   是的,如今八国共存,大国之间伺机侵略,等禹国和邦季打起了仗,东北的月照人不会作壁上观。   汪仲年闻言黑了脸,似乎被这个小辈指责轻举妄动让她不舒服,但还是沉住气道:“将军若去了,汪某可不保证央川做出什么事来……”   莫桑景看她一眼:“自然不用总节保证,总节守护好自己是最重要的。”   这一眼凤目轻睨,姿态横生,汪仲年明明一把年纪,却看得赭了脸,心道,万不能和此人对上眼睛。   莫桑景当然不知道这些,她移步向前,看底下士兵们布阵,一拍栏杆:“总节放心!若莫某能成功,不只和邦季能再修好十年,京都来的士兵不必丧命,就是这城下的士兵也可以平安回家!”   一番话说得忠义仁爱,把汪仲年听得惭愧起来。   她也上前一步道:“汪某衷心祝愿将军马到成功!”   ……   第二天寅时,街面很安静,只有少数几户人家燃着灯,而天空呈现出美好的沉蓝色。   莫桑景点兵,发令行军。   到达碗青府,需要走一段艰苦的路程。   想到此番是议和去的,如果央川想动武她也拿她没辙,因此莫桑景只带一万多兵马用以镇压央川——完全没把邦季的应援计算在内。   她希望这样能让邦季多点自觉,它们毕竟以“草原之神”的名义发过誓、不再和禹国大动干戈,难道如今想破坏誓言?!   剩余的兵马驻扎在草场欣荣的小镇库其上,库其在碗青、松青之间,地形也非常便利。   莫桑景骑马,左后方跟着葛江越,右后方是廖怀石。   莫桑景颇怀忌惮地看了廖怀石一眼,等到了碗青府,没准央川识得此人的真面目。   廖怀石目视前方,精神颇不错,只是眼下的黑晕显而易见,似乎处理公文夜夜都熬到很晚。   既然是细作,有必要这么尽心尽力吗?——莫桑景十分不解。   不,应该说就因为是细作,所以要伪装得好才行。   总之葛江越每次说起廖怀石都是“这个年轻人啊,能干,有才华,以后一定能开创一番事业……”莫桑景心道,他果然有点能耐,不知不觉中竟然笼络了她的身边人。   廖怀石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抬头微笑:“世女在看些什么?”   莫桑景若有所思,和他并辔而行,叫葛江越走到前边去,她道:“齐苧过得怎样?”   廖怀石似笑非笑:“原来世女还记得她。”   明明他的人皮面具还没摘下,莫桑景却好像看到了他眼下若隐若现的泪痣一般,不由呼吸一窒,勉强稳住心神道:“我只是随口提提,她与我非亲非故,更何况已经选择了跟着你走。”   廖怀石打量了她一眼,笑了起来:“齐苧资质还是不错的,已经学会了行走江湖的防身功夫。”   莫桑景一惊,什么叫行走江湖?——“你要让她去做危险的事?”   “她总也有孤身一人的时候,学会保护自己是很重要的,”他如有所指道:“毕竟生下来不是贵女命,说起来,好在终归是女子,若是男子,以这样的身世还要悲惨些。”   莫桑景听他蓦地谈起命苦,脱口而出问道:“你也嫌自己身为男子,命运比女子悲惨些?”   廖怀石闻言讽刺地看了莫桑景一眼:“世女想叫我怎么回答呢?”   莫桑景毫不却退:“你说真心话。”   不管周围有人,廖怀石畅快大笑起来:“我的命很好,我很满意!”   他这一笑真的吓到了很多人,可廖怀石自己很淡定,目视前方,眼中一点迷茫也没有。   莫桑景也吃了一惊,他是真的心中毫无怨怼吗?……他眼中灼灼的光彩似乎表明了他绝没有说谎。   莫桑景不由追问:“为什么这样说?”   廖怀石拉了一下马缰,让莫桑景到前头去,似乎想结束对话,他轻笑道:“世女问我的事做什么?世上应该有更多世女该操心的事才对。” ☆、第十五章 突发事件   傍晚,军队跋涉在草岸山脉的山谷中。   莫桑景思量着,过了这里之后,便在一处地势高且平坦之地扎营。   然而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极淡的天边晚霞被老天爷捏散,片刻没了踪迹,太阳落下山去,在此天光黯淡之际,阴云聚拢,头顶之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再走了一小段路,随着“啪”一声下,狂风暴雨扑打而来。   莫桑景心里微苦,即使设想过下雨,也绝不愿在一天行军之后、兵疲马累之时,下起雨来。   不过好在以她的位置来说,谷地已经过了大半,那么即使是后部的军队,也应当离谷口不远。   继续前行。   忽然前面的军队停了下来,有士兵来报大石挡路。   莫桑景拍马上前,身边跟着葛江越和廖怀石,去看前方情况。   只见是大块的岩石阻挡了前路,石障高逾一丈,集数个壮夫之力也推它不动。   莫桑景叫通报员将道路被堵的消息传递到后面去,并传唤各位部将到前方来集合。   她最先打消的是从高处翻过石障的念头,一般的山谷自然可以尝试,但是草岸山脉不一样,说这里为谷底不如说这里是崖底,先上再下在这里何其艰难,尤其她们人数众多,各支队伍还跟着运粮的车辆,人马已难,车辆又如何过?   各位将领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另外,当初她们选择走这里的时候,是考虑到这里微微向后方倾斜的地势对于行军有利——这意味着雨水降下时她们是不停在向高处走,不面临被淹的危险。   而现在,这特殊的地势恰恰断了她们向后走的退路。   事到如今只有敲碎巨石了。   莫桑景深知众人疲劳,部将们还好,士兵的衣服被雨淋湿后并没有可以替换的,现在一个个像落汤鸡一样站着,面上的表情阴沉得很。   莫桑景对部将道:“我和诸位没有多少瓜葛,以前不知道诸位的威名,但是听说来自京都北八营的你们每个都是大力士、摔跤射箭的好手,如今露一手让我瞧瞧吧。”   也许是部将们亲自出马的魄力安慰了士兵们的心,大家的表情比原来好了。   因为莫桑景“露一手”等语,部将们也不反对由她们来做开路这种小事。   士兵递上铁锤来,一个部将扎好马步,两手把铁锤举过脑后,“喝”一声,往前一砸,只见巨石中身果然出了一个大洞。   可惜的是石头块头实在太大了,这一个洞对它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   部将们依次上场,把石头砸得坑坑洼洼的,但是依旧没有突破岩石的苗头。   莫桑景命人取一根顶上磨尖铁杵来,跃上岩顶,用“泰山压顶”之功,将铁杵戳入岩身……   等她放开铁杵时,众人齐齐围上来,只见她手心有一个红得要滴血的圆印,但幸在并无外伤,部将道:“将军神力,我等惭愧。”   又有人道:“这不是蛮力,是内功。”   莫桑景面带微笑,立于人前,接受四面八方扫来的崇敬的目光。   她命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翻上岩石,把那铁杵寸寸砸下,终于,铁杵大半陷入岩身,再由别人从周围砸岩,只听“砰”的一声,巨石四分五裂了。   之后的清理工作便简单了。   众将不由对莫桑景很是佩服,不论是她露的那手功夫,还是她想出的先给巨石植入铁杵的妙计,都让她们感到她们年轻的大将不是一个花架子。   身后有士兵高声助威,大家笑声连连,似乎都已知道巨石被砍开了。   这时雨势渐小,莫桑景心想一鼓作气,登上谷口,今天的行军也就顺利结束了……   忽听一声尖叫,莫桑景侧头,只见一块飞岩从头顶坠下,向右侧的廖怀石砸去!   她心骤然狂跳起来,就要伸手接住岩石……   却被人扑伏在地,倒下时莫桑景被廖怀石护住颈部,她感到右手之痛已似骨裂,而碎岩掉落身边,发出了巨响,迸溅的锋利碎石划破了上方廖怀石的脸。   莫桑景闷声咬唇,痛得额头上冒出了大汗,面色苍白。   是她救了他,还是他救了她?   莫桑景一想到可能自己多此一举了,就觉得又羞又惊。   和她心中的矛盾不同,廖怀石惊心于她想也不想就举起手来,极大的震惊笼罩了他全部心胸……   他急忙扶起莫桑景,转身觅人,而众人亦惊心,怔愣之后,把医师从后方请来。   莫桑景躺在担架上,点点冷雨打在脸上,军医给她看手上的伤。   前面好不容易把所有岩石清理好,大军渐渐地通行了,要先找到落脚地,结好军帐,再立刻把莫桑景抬入帐中。   伤处不宜浸水,有人遮起了简易的棚顶,医师仔细察看莫桑景的右臂。莫桑景痛不可当,但仍旧抬起眼来打量四周,一眼看到廖怀石,墨瞳中如潮水一般涌起的情绪快速消退,重新变得清明澄澈起来,她艰难地开口道:“你武功不如我,以后不要跟在我身边,危险。”   这话不知是解释给在场的众人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   廖怀石不语,只凝视莫桑景右臂,其上一些土砺铺覆,一些血痕蜿蜒,似乎动了骨,胳膊脱了节,丑陋地垂着,哪有半分原来漂亮的样子。   莫桑景已经痛晕过去,医师把伤口清洁一过,夜幕降临,众人把她抬向大帐。   葛江越和廖怀石最后走,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大将为了救你自己负伤了,这在军中会立刻传开的啊。”   廖怀石垂头,低声回道:“是我笨拙,如果我不在的话,她不用分神救我。”   葛江越一笑,转口道:“莫家人身子骨没那么弱,大将更是活虎生龙,你也不用太介意了。”   廖怀石僵硬地笑了笑。 ☆、第十六章 奇遇   庆利十九年六月十四日,莫桑景在碗青府与央川瓦温相见。   当时她右臂缠着纱布,吊在肩上,负伤的样子把央川吓了一跳。   央川眼睛带着碧色,面容深刻,是典型的草原人的相貌,头上戴着围了白纱的红帽,很有民族特色。   央川开口便道:“禹国人多以西北为荒地,以西北人为异族,莫将军也这样认为么?”   莫桑景很想提醒她“你也是禹国人”,但还是忍住了。   “这全要看府节怎么想,我父亲是伽卢人,那么严格意义上我也是异族,试问府节,你以为身为下任浏阳侯的我是异族吗?”   她这一番话说得极是爽快,且显出极度的尊荣来,央川在怔愣的同时,不由心服。   “呃……”央川开口:“汪总节是我的良师益友,她是能够正确理解我们的人之一,但这次她的做法我深深地不赞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并不想与这个昔日的同伴失去友善,确实是很想与她好好谈谈的。”   她这个马虎眼打得不大妙,汪仲年其实恨死她了,她自己应当知道。   莫桑景沉默不语。   央川摊了摊手,哈哈笑起来,露出了一口白牙:“我也不和莫将军互探虚实啦,有话直说,请你来碗青府,我没有恶意。”   听了这句话,莫桑景可以说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府节想在衮路占据一席之地,这不成问题,实际上朝廷方面考虑封府节做异姓王,如果您肯成为禹国面向邦季的屏障的话。”   央川闻言眼睛闪了闪,莫桑景从试探中发觉她心不在焉。   这个草原人对京都的富庶和权力的高下似乎不感兴趣,她的所作所为来自于一种更崇高的东西,或者说是一种执念。   于是她又道:“听到府节说愿意和平共处我真的安心了,我应当立刻返回京都,向陛下汇报这个喜讯,不知府节愿意同我一起上京面圣吗?”   央川自然不傻,她笑了笑:“京都重臣恐怕不尽是欢迎我的吧,如果肯让我在草原逍遥自在,就是皇帝的厚爱了——将军替我美言几句就好。”   莫桑景自然没妄想把她钓去京都,但听她说“替我美言几句”,她也安心了,看来央川不会难为她——最好早点放她离开碗青才好。   央川忽然问:“莫将军一路行来,觉得我们草原怎样?”   莫桑景道:“异域风情,赏心悦目。”   央川笑了笑:“若我与汪总节互相守望,衮路平稳下来,您当能早归,届时回归路上景色或者大不相同。闻您年将二十,我草原人无所谓成年礼,但每个女儿一生的纪念是在十八岁,我将以我们的风俗为您送上薄礼一份,望能不弃。”   莫桑景感她语中意厚,回道:“桑景当于此刻开始期待一份好礼。”   央川笑。   莫桑景想了想,还是一拍手,叫门口等着的廖怀石进来,廖怀石手中捧着一个覆着红锦的托盘。   这一切显然是莫桑景设计的。   莫桑景道:“光让府节费事,我过意不去,这是南海的烽火珊瑚,谨表示我的一点诚意,也请府节收下。”   廖怀石揭开红锦,底下躺着千支百叉的一株赤红珊瑚,一看便是名贵之极,因其夜间鲜红欲燃被誉为“烽火”。   央川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但正如莫桑景所意料的,她对礼品并不上心,那只是伪作的笑容,她实际上是对廖怀石表达了一点注意。   莫桑景很是奇怪,原本想着廖怀石的假面天衣无缝,熟人认不出来很有可能,所以自然试探不出什么来,没想到央川坦率地做出了反应。   之后廖怀石便退出了,央川有些失神,最后到了告辞的时候,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   正站起身来的莫桑景被央川拉住了袖子,这是很失礼的行为,央川笑了笑表示歉意。   莫桑景道:“府节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央川道:“也没什么大事,六月了,草原的草都长好了,再过几天,我们有个节日,将军肯抽空参加吗?”   莫桑景没有立刻回答,她怀疑央川这么做的用意,事情已经谈完了,为什么不立刻放她走呢?   如果央川方才所说的全都是假话,有多个上等影人正埋伏着她的话,现在不走,以后再走就晚了。   但互相信任很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她可不好,莫桑景虽然倍加小心,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也没想轻松利落地就能回京都:“那请府节费心了。”   央川闻言精神很振奋。   ……   六月下旬,在碗青大草原举办了草原人的一场盛会。   这是年轻女子比赛摔跤、骑射的盛会,胜者可以戴上全族最美丽的男子编织的花环,可以领走族里品种最好的小马驹。   让莫桑景大感意外的是,远在一百多里以外的云青大草原的邦季人,也有远道而来参加这场盛会的。   看着那些服装和央川她们只有些微差别,明显属于同族的人们,莫桑景大受震撼。   看起来她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是的,衮路分割给禹国,就好像是夺走了邦季的东西,拆散了一个原本完整的家庭一样。   莫桑景自嘲道:若自己这么想可糟糕了。   正思索着,有人拍了莫桑景肩一下。   那是个草原女子,褐色的脸,明亮的眼睛,长得非常明媚,对莫桑景说了不知什么话。   莫桑景正不知道怎么作答,廖怀石走来了,莫桑景忙拽住他道:“这位姑娘刚才跟我说了些什么?”   廖怀石果然懂草原人的语言,他和那女子顺利沟通起来,但不知说的是什么,那女子面带遗憾地走了。   莫桑景觉得不对劲,板了脸:“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对她说,”廖怀石打量了一眼莫桑景那和一般草原人并无二致的打扮:“你是中原而来的尊贵的客人,但是不懂这里的言语,也不会参加这里的活动。”   莫桑景一皱眉:“所以她说了什么?!”   廖怀石一撩被风吹乱的碎发,若无其事道:“她请你一起赛马。”   “我说过让你替我决定了吗!”   廖怀石吓一跳:“难道将军要参加这种庶民的活动?”   莫桑景怒不可遏:“要不然我穿这一身干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报名,等着别人来邀请已经很久了,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却被廖怀石赶走了。   看着她的确愤怒异常,廖怀石干巴巴地道:“那我替你报名吧。”   莫桑景哼了一声,转了脸道:“赛马场地在哪儿?”   ……   天空湛蓝,白云飘飘,地上人马行走,绿草连绵。   起点处一声命下,数十匹神骏飞奔而出,鲜衣怒马,夺走了观看的人的目光。   今年的参赛阵容很强大,最值得一提的是去年的第一乌喇巴,和在去年屈居第二勤奋准备了一年的呼兰舍。   这两人一个骑着枣红马,一个骑着月毛马,奔在最前头,但和她们并行的还有一个骑着青骢的人。   那人面目白净得像天山的雪,迅捷飞过的身影叫人看不清楚,但眼力很好的年轻男子还是怀着春心道:她长得比洞窟里壁画上的神女还好看些……   大家对这新杀出的青骢抱有极大的期许,只见在最后一个往返中她超过了乌喇巴,和呼兰舍并行了!   人们的心被吊起来,到底幸运之神会降临在努力了一年的呼兰舍头上呢?还是这个不知是哪个帐篷走出的神秘女子身上!   ……   刚才下了一点小雨,雨后太阳立刻出来,把各处映出七色的彩虹来,如烟如雾,虽然淡,却是着实存在的。   这些女子就像脚踩彩虹的神人般,向终点冲来,青骢和月毛时而互相超过,不分胜负,成为了场上最大的看点!   迅雷不及掩耳,呼兰舍突过终点,月毛马的马颈上缠上了终点处那洁白的哈达——证明了它是第一。   呼兰舍跳下马来,先是向着人群跑去,和友朋们热情拥抱,表达成功的喜悦,之后她跑到青骢马的旁边,向那第二的女子羞涩地笑了笑,说了句什么。   大概是“承让”之类的话吧,莫桑景露出没有芥蒂的笑容,和呼兰舍互相拥抱,然后大方地牵着青骢,向人群外围走去了。   呼兰舍被戴上了花环——对方是她最衷爱的人。   大家这时也或多或少地发现莫桑景不是草原人,追逐着她的背影的目光还是不少,直到——   有一个戴着宝珠头冠的人向莫桑景走去,在草原,戴着镶嵌宝珠的头冠的都是贵族的亲随,宝珠数量越多,身份越尊贵,那人头上竟然有十三颗宝珠!   那人将莫桑景带离了众人的视线。   ……   莫桑景被会说禹国话的人叫住,说:我家少爷仰慕你,希望你能去帐篷拜访他。   莫桑景跟着她走过许多大小帐篷,来到最大的一顶面前,这是还未建造完成的帐篷,它的主人好像来草原并没几天。   但不用怀疑,这里面住的人身份尊贵。   莫桑景往里走,刚好和一个人碰了头,两人各退一步,捂着额头,抬起眼来打量对方。   在莫桑景眼里,那是一个俊美男子,像头顶的晴天太阳的一样,散发着灼灼的热力和耀眼的光芒。他处在少年与青年之间,还在成长,成长会带给他更惊人的魄力和压迫感。   是的,这是个不同于禹国男子的自尊自强的男子,莫桑景能感到尊贵的身份带给了他凌驾性别以上的自信。   譬如说,他正使唤着这个贵族出身的女子。   “温扎,你把她带来了?谢谢你,退下吧。”   他也会说禹国话。   莫桑景一凛。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图谷浑。”   少年皮带围腰,上半身是一块花纹奇异的兽皮作成的比甲,穿着鹿靴,身高腿长。   莫桑景道:“我叫桑冬达来。”   她用了自己的伽卢语名字。   “哦,”少年点了点头:“你不是草原人吧,为什么穿我们的衣服?”   莫桑景从少年的眼睛里看出,他想表达的其实是——我知道你为什么穿我们的衣服。   莫桑景其实是为了避免危险才穿成这样混入人群,并且想到了敌袭时,自己一个人迎战更有利,才离开了葛姨她们的身边的,这少年他——真的知道?   “我想参加赛马比赛,所以穿成这样。”   图谷浑笑道:“可是你输了。”   是的,莫桑景本来就没有本事赢,她是靠轻功一直撑在青骢马的上方,马没了她的重量所以跑得飞快,不然以她的驭马术,不可能匹敌精通骑术的草原人。   莫桑景道:“想参加和输赢是两码事,我不赢也可以参加啊。”   少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走出了帐外,逆光的背影在莫桑景眼里一阵闪光。   “我总是瞄准第一去做事的,不能赢的事,我不做。”   莫桑景不知该回些什么,只能说这个少年血性方刚,气魄非凡。   图谷浑终于转头道:“我找你是为了见你一面,还有,送你一个花环,你是真正的胜者,你本来能赢的不是吗?”   是的,莫桑景靠轻功作弊自然能赢,最后她放了水让呼兰舍超过了自己。   这个人去看了比赛?他知道自己作弊还认可自己?   这究竟是什么人……   于是象征第一的花环被戴在了莫桑景的头上,她都没来得及拒绝。   图谷浑做完这件事好像对她失去了兴趣,摇摇手走了。   莫桑景把头上的花环取下来,往央川给自己安排的帐篷走去,人们看到她的花环,都对她行注目礼,莫桑景十分尴尬,想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第十七章 义弟      莫桑景留在碗青府的日子,人身安全得到了保证,央川没有采取任何有敌意的举动,和谈十分顺利。   她把有关消息传给了汪仲年和朝廷,归期也就顺利地决定下来了。   七月初一,莫桑景点齐兵马,寥寥数语和央川告别,在草原人一阵欢送远方客人的歌声中,展开了东南回京之行。   经过松青府时,一方面是莫桑景没有停留,一方面是汪仲年也没有下请帖留她,所以很快地过境了,反而是汪雅君乘轿子来送过她。   远远地看到汪雅君,就像一朵鲜红的牡丹从远处走近似的,莫桑景下马和她交谈。   汪雅君坐在车上,手伸到帘外,和莫桑景握了握,言短意深地说了一句:“莫将军此次回去,怕是要犯桃花了。”   ……   莫桑景当时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直到军队开到玉龙关的时候,接到了莫承梧的家信。   里面说“陛下有意招汝为婿,商议正急,慢归”。   她才猛然醒悟过来……   即使是桃花,又何必要是这么大的桃花!   历代莫家家主都没有和皇族联姻的例子,她们是名誉贵族,为了明哲保身,也要远离政斗和官场纠纷,所以既不能当外戚,也不能做驸马。   这也就是莫母虽然上朝听政,但从来不发言的原因。   这次庆利帝竟然想要冲破成规?!这是何等违背祖训的大事……莫桑景不相信母亲会答应,她说“商议正急”,但为什么是“慢归”!光躲着又有什么用……莫桑景不解。   心中徘徊着种种疑云,军队又走到了雍州府,离京都不远了。   ……   雍州府知府(在不设立府节时,作为一府最高长官存在,没有军权)乔鸿渐此时正焦心无比,一边在驿馆内来回迈步,一边咳嗽。   越咳越急,越急越咳。   她有不足之症,肺有问题是从小以来的了,但是温文尔雅,笔杆子上的事十分精通,高中之后,被朝廷外判为知县,在官场上辗转多年,如今是一个知府。   十几年前她的肺病恶化过一次,三天之内吐出了一升的血,本以为就此要撒手归西,没想到是体弱多病的夫君先走。两人育有一子,失去父亲时才六岁大。为了这个孩子不孤苦无依,乔鸿渐愣是撑了十来年,破败的身子到今天为止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做官清廉,死后没有什么田宅钱财留给儿子的,无法保他一生无忧,又兼乔家世代单传,没有什么六亲五戚,自己死后,他竟没有任何可以投靠的人。   乔鸿渐十分着急,自己大限将至,无论如何也要给铭儿找个归宿。   她以前曾拜莫承梧之母为师,学习能吏之道,那时便觉得莫家尽是卧虎藏龙之人,而且人品可靠。   听闻恩师嫡孙远入衮路,如今已经顺利议和,正在回京路上。   乔鸿渐一方面给莫承梧写了信,告知托付乔虚铭之事,一边在军队开过的驿馆等着,等着见莫桑景一面。   如果人品可以,她希望把乔虚铭托付给这个人,让她带着乔虚铭上京。   ……   莫桑景走到雍州府内的祥云驿馆,看到了知府大驾,她吃了一惊。   虽然早有士兵通知,但是亲眼看到,别有一番感觉。   “这雍州府知府是个好官”,偶尔听见母亲这么说过。她知道乔鸿渐好像和祖母是忘年交,但她身体不好,没必要为了一个小辈做到这种地步。   抱着种种猜测,莫桑景走入驿馆和乔鸿渐相见。   对方是个白面书生一样的人物,清瘦见骨,相貌比年龄年轻,莫桑景一见便生爱戴之情,但是再看,乔鸿渐脸上有着不自然的酡红,眉目黯淡,印堂发黑,病体沉重好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在莫桑景先开口前,是乔鸿渐先说话,她先问莫桑景诗词歌赋,再问她农务政略,最后评判人物,从宗室公卿到贩夫走卒……这一番交谈下来,花了一个多时辰,乔鸿渐讲得话多,咳嗽了起来。   莫桑景立刻站起给她倒茶,乔鸿渐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呼吸不畅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莫桑景坐正,恭敬地低头倾听。   “我想把犬子托付给你,望你好好待他。”   惊抬头,乔鸿渐已像少了一口气般:“不需要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说着她笑了一下:“只是让他在家宅之内,一生不愁吃穿就行……”   她每说一句,神智就涣散一分,莫桑景怕不答应她,她一口气就散了……   但她对嫁娶之事何等慎重,乔鸿渐并不知道,不知道她万不可能对一个还未见面的男子,许下执手一生的诺言……即使乔鸿渐说了不要求她用情,她也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   更何况,母亲去世子女须在灵前守孝,听她的意思,却像让儿子跟着她走,不用再管后事的样子,这怎么可以!……   莫桑景赶紧上前扶住乔鸿渐颤抖的身体,温声道:“您思虑太过了,且放宽心,莫某陪您到家中去,当面和贵子细谈,您看可好?”   ……   莫桑景考虑的是以母亲的养子身份收留乔虚铭,乔鸿渐闻言大吃一惊,似乎不相信非亲非故,就能这么叨扰莫家。   莫桑景安慰她道:“是您忙中生乱了,祖母和母亲多次提起您,乔家和莫家本有情分,收贵子做养子是水到渠成的事……反而是婚姻之事,乃是病急乱投医,若所托非人,不是耽误了公子一生吗?”   乔鸿渐终于安心下来——比想象中还安心不少。   莫家似乎有个和乔虚铭年龄相当的孩子,两人作伴,一定不孤单。   当晚,莫桑景和乔虚铭单独见了面,对方是个埋着头、看不清神色、不爱说话的沉默之人。   在只点了微灯的房间里,莫桑景说了声“从此你是我弟虚铭”,乔虚铭长跪于地,对莫桑景深深鞠了一躬,道:“大恩大德,永生无以为报。还请世女先行返京,乔家虽然清贫,丧礼和上京的钱也还不缺,我送走母亲之后,便会投奔而去,忘能不弃。”   这个男子说起母亲的事毫不忌讳,到底是镇静还是无情?但乔鸿渐那样的人何愁养不出一个孝子,莫桑景只能怀疑他过于聪慧,黑暗掩饰了他许多没顶的彻骨的悲伤。   她施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   离开雍州府后,几日便到京都,莫桑景不敢确定母亲说的“慢归”是不是乔家这一回事,她急于和她商量一番。 ☆、第十八章 回家   莫桑景进宫面圣之后,便回家洗尘。   浏阳街上,寂静无人,门开不闭,只有绿树成荫,鸟鸣悠悠。   莫桑景刚穿过影壁,一大一小两人就从阴影里跳了出来,莫烛宇面色彤红,大喜道:“姐姐!欢迎回家!”   莫烛纶人小,拽着莫桑景衣角,也“姐姐”、“姐姐”地呼唤不停。   莫桑景把他们二人抱起,莫烛纶轻松地入怀,莫烛宇却羞涩地推托,又站下地来,莫桑景转身一看,只见葛江越面带微笑,廖怀石则侧了头去。   “这有什么?”莫桑景笑推莫烛宇:“我只当你和烛纶一般大。”   莫烛宇十分脸红,从莫桑景怀里夺过弟弟:“姐姐说这话太过分了!”   “啊,”他捂嘴叫了一声:“母亲在书房等你,快去见她吧。”   莫桑景说“好”,招手和他们告别。   她身上还穿着戎装,自从走入府门以来,吸引多少下人围观。   葛江越笑了一下:“还不各做各的事去!”   有人叫道:“将军回来啦!”   又有人叫:“大管家回来啦!”   “爱拍马屁的,”葛江越嗤笑一声,回头看廖怀石,她正跟在二人后面,还是那般谨小慎微的样子。   葛江越拍了她肩一下:“事情已经顺利结束了,我们两人到外面喝酒去吧,作为庆祝……让侯爷跟小姐说说话。”   廖怀石拱了拱手:“您说的甚是,在下不急拜访侯爷。”   莫桑景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她走进书房,莫承梧已经在等着了,看到女儿回来,笑着拍了她肩一下,手却怪疼,不由笑骂道:“你这崽子,回来了也不知道换身衣服!……”   莫桑景笑了笑:“母亲,你看孩儿这样是否比你高上许多?”   莫承梧往莫桑景头上一敲:“轮到你说这话的时候,还早着呢。”   莫桑景不敢造次,忽然压低了声音问:“母亲,陛下都找你说了些什么?”   莫承梧的面色也凝重起来,道:“陛下希望你娶九皇子做正夫。”   九皇子?莫桑景一惊,此子是前任凤后所生,素来得庆利帝宠爱,竟然把他作为棋子嫁到莫家来?   莫承梧道:“你成年了,意味着皇宫的夺嫡之战也差不多开始了……然而我一直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莫桑景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庆利帝对前任凤后柳氏用情很深,柳氏育有一女一子,便是三皇女(太女)和九皇子。他甍后庆利帝将原贵妃梁氏立为今日的凤后,梁氏育有三女二子,分别是二皇女、五皇女和七皇女,以及八皇子和十三皇子。   而这两脉嫡系之争,其实也是国家未来首辅之争。   荣亲王的侄子(正夫弟弟之子)便是柳氏,而右相黎空淳黎家则与梁氏是百年八代之交。   太女憨厚无才,而五皇女机智多谋,朝中清流和右相关系不错,比较偏向五皇女这边。   莫桑景道:“如果陛下凭借对柳氏的情谊而想扶立太女的话,把九皇子嫁过来毫无疑问是为了让我们成为太女的靠山。一旦考虑到这个,陛下为何指派我入衮、立下军功也就一目了然了。”   莫承梧瞄了她一眼:“先人有言——‘无义不立’,我们参政,便是无义,陛下将皇子下嫁莫家,心中有所企图,便是无义,无义不立,依我看来,陛下走的是一招险棋,指不定这太女竟是要废的意思。”   莫桑景大吃一惊:“你是说陛下将九皇子嫁过来,是为了安慰柳氏在天之灵?”   莫承梧闭目道:“恐怕,毕竟我们莫家的尊荣,是一般门户不可企及的,并且知道你年轻俊才,九皇子嫁来不会吃亏。”   莫桑景愕然了,此时此刻被母亲亲口夸“年轻俊才”她也毫不感动,只觉得乌云压顶。   莫承梧又加了一句:“但是说不定,以险制胜古来有之,或者陛下正想走这招险棋呢?”   莫桑景有些恍惚道:“母亲且慢点谈朝中风云……我只问你这事难道是铁板钉钉了吗……”   莫承梧朗笑,眉目间依稀辨得出和莫桑景相似之处,她道:“我自然没有那么好说话——但是剩下的事你去问父亲吧。”   莫承梧好像倦了,要离开书房回屋休息。她或许为了劝回指婚,操劳了几天。   她忽又转身:“差点忘了,那个叫廖怀石的,你觉得怎样。”   莫桑景迟疑:“挺好……”   “那就好,让她继续为你工作吧。”莫承梧似乎觉得只要莫家愿意,廖怀石就会同意。   莫桑景脱口而出:“她也许要走了……我是说也许,有别的要事……”   莫承梧道“是吗”,挥挥手离开了书房。   ……   莫桑景去找温加峦,刚走进颖园,就传来一声大笑,那笑声不羁洒脱,很有些江湖侠士的味道。   这毫无疑问就是莫晴云了!   莫桑景夺步而入,只见二姐和父亲坐在一处,聊着家常。   两人好像一起看着木匣里的什么东西。   莫桑景走近一看:“看的什么好东西?”   那是一根通透的白玉条簪,莫桑景仔细打量,见侧面有“初发其馨”四字。   莫桑景抬头看莫晴云:“二姐何处不曾到过,大江山河壮丽无俦,还为一枚小小白玉簪倾心?”   莫晴云瞥她一眼,凉凉道:“观其色泽,冠绝天下之冰玉簪也。我一介野游之人,能够认得已是福分,哪像桑景你,已是拥为己物。”   “什么意思?”莫桑景惊讶道:“这是谁送我的?”   莫晴云十分暧昧地笑了笑:“还以为你有多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懂得脂粉气的香甜,这竟是刻着‘昌华楼’三个字的木匣,快说,底下刻的这个‘晏’字到底是谁?”   莫桑景一震,这是温晏为了感谢自己派人送来的吧,“初发其馨”不知道是在说他当小生很成功呢,还是说自己入衮初立军功……   莫桑景笑:“二姐能知此簪是冰玉簪,而桑景不知,佳玉当归有识之人……给你好了。”   她只是随便说说,实际上已经把簪子放在手上,颇有些爱不释手的味道。   莫晴云头往后一仰,“唉唉”两声,翻了个白眼:“你故意逗我的话,当心我夜里潜入你的屋里将它偷走。”   “父亲!”莫桑景立刻发难:“你听到没有,二姐在外面已经是个混混了,她说要偷姊妹的东西呢!……还有,如果我的簪子真的丢了的话,我一定拿她是问!”   莫晴云瞪大了眼,连连摆手:“这真要不得,莫大将军好威武,小的绝对不敢出言不逊冒犯你了……”   一语说的三人都笑了。   莫桑景笑过之后道:“二姐,多少年啦,一回来就能看到你我真高兴。”   莫晴云道:“唉,这些年来我只是随意混混,未料家里却出个将军……”   莫桑景抬眉。   莫晴云涎脸:“我可有赖你向母父美言几句,容我不久出府……”   莫桑景站起来:“二姐当知桑景希望你久住。”   温加峦也道:“桑景的成人礼快到了,这你也要错过么?”   莫晴云道“不敢不敢”,她瞄了二人一眼:“你们还有话说吧,我去找宇弟说说话。”   说罢她已跳脱得没影儿了。   温加峦喝了口茶:“你平安回来,我们很高兴。”   莫桑景温顺地点点头:“父亲。”   “你母亲推托掉皇子的婚事,是说你和雍州府的乔家已经结了亲。”   莫桑景没想到他猛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被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她才觉得失礼,又坐回位置上:“父亲,我信里说过,让母亲认虚铭为养子,也便是我的弟弟,怎么这样……”   “你慌什么,”温加峦继续徐徐饮了一口茶:“你母亲把事情谈妥是在接到你的信之前,她的确同意你了——以后在外人眼里,虚铭是你的正夫,在家人眼里,他自然是你的弟弟。”   莫桑景大惊:“这有毁他的清誉……”   温加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这事是得了他的首肯的,他说我们收留他,他该做什么报答我们,还说了他一心向佛,下半辈子就在佛灯面前给母亲祈福,让我们不必给他安排婚事……”   莫桑景如遭电掣,良久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在阆清院内徘徊了。   推开旧日居室,莫桑景端坐半晌,觉得渐渐恢复了平静。   乔虚铭,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   ……    ☆、第十九章 成人礼   莫桑景早上醒来时,在书桌上发现了廖怀石留下的信笺,信笺上只有一个“廖”字,看来他是走了。   廖怀石说过他是被派来“监视她”的,如今任务完成,走是应该的。   莫桑景该为煞星离开了自己感到庆幸,但不知为何,她却有点怅然若失,也许,她错把他认成志趣相当的友人了吧。   ……   这第二天的早朝,莫桑景被要求入宫觐见。   朝堂之上就她的封赏事宜展开了讨论。   但庆利帝似乎早有打算,她问右相道:“黎爱卿,你以为如何?”   黎空淳是个硬朗清瘦之人,常抿着唇,显得严肃认真,她出列道:“回陛下,臣以为伏波将军甚可。”   伏波将军是杂牌将军,三品,没有军务,也不领兵马。莫桑景在当钦差前,仕途是一片空白,可以说这个职位很适合她,三品品秩不低,传出去恐怕会让京都人人艳羡。   只有一点,每日都要和母亲同班上朝了。莫桑景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胃有点疼。   其他大臣说了什么她没听见,最后庆利帝一锤定音:“皇叔也觉得三品将军甚是合适,伏波之名和这次的平复衮乱也很贴切,因此就封莫爱卿伏波将军之职。”   ……   退朝之后,莫桑景和莫承梧一起往午门外走,莫桑景看到黎空淳也在旁边,忙行礼道:“黎右相,晚辈在这里有礼了。”   黎空淳看她一眼,波澜不惊:“以后贵为三品,应当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   莫桑景谢她在朝堂上有提携之恩,但黎空淳不以为意,反而用客套话来搪塞,这说明了莫家和黎家之间并不亲切。   莫桑景身为杂牌将军,并无什么“职守”,但还是俯身道:“桑景谨遵教诲,定当挂心国事,恪尽职守。”   黎空淳点点头,被仆人搀扶着走远了。   莫桑景她们走得快,所以不知道背后东宫的大总管在追她们,远远地,胡焕看到莫家母女的身姿和大臣们间杂着,如果出声叫她们,别人也会注意到,因此很是焦心。   “今天只得算了。”她心想。   出了午门,二人就乘轿到了侯府。   侯府停了许多礼担,都用大红绢布包着,皇帝赠的金银居多,但也有很多宗室大臣送来的礼物,据礼单的说明,那用檀木箱装的满满三箱珍玩、珠宝,都是太女送来的。   ……   莫桑景到了阆清院,没想到祝长都的书童在等着她,说“主子在家中等您呢。”   “她自己怎么不过来?”莫桑景问道。   那书童道:“她说您是大忙人,搅了您的事她过意不去,所以等您有空了,自己去找她就行。”   莫桑景失笑,如果祝长都真这么想的话,就不会把书童派到莫家来了,那家伙——   好吧,多日不见,她的确该见她一面。   莫桑景到祝府时,祝长都的随从正把马匹从府内牵出来。   跟着出来的祝长都穿着一身簪缨骑装,面容正经,正低头系着袖扣。   莫桑景没有打招呼,等祝长都推开随从,蹬上马鞍时,才猛然发觉身边站着个人。   莫桑景正微笑着看着她。   祝长都忍住笑,若无其事地翻身上马,让随从把另一双马牵来。   莫桑景骑多了马,最近对这种生物有点讨厌,但还是骑了上去,道:“你打扮成这样,是去剿匪呢,还是去……”   “哈哈,去猎艳!”祝长都仰头大笑:“欢迎钦差大人满载荣誉,凯旋而归。”   莫桑景举起手指摸了摸鼻子,吸了吸气道:“别说那些寒碜人的话。”   祝长都讶异:“你感冒了?”   “还真有点儿,边疆夜冷,不小心着了凉,”莫桑景道:“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祝长都“哦”了一声,继续方才的话:“其实我巴不得有人这么来寒碜我呢。”   “什么意思?”莫桑景问:“你想入仕?”   祝长都咬牙切齿:“不是想,是已经,我只是想往上爬而已,像你一样做个三品官就挺理想的。”   莫桑景心想,祝长都确实在母亲手下做了个小官,但是太小她几乎都给忘了……   “你不是纨绔吗?”莫桑景挑了挑眉:“忽然这么励志?”   祝长都瞥了她一眼:“我要让我妈、还有你们莫家见见我的能耐,到时载誉归来,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莫桑景问。   “让我娶烛宇为夫。”   莫桑景笑着的脸一下刷白了:“你是认真的?”   祝长都声音坚定,大声道:“我是认真的!”   莫桑景一甩马鞭,马儿一时狂奔起来:“你超过我让我看看!”   祝长都果然去追她,两人赛起马来,不久之后都气喘吁吁,祝长都道:“我是认真的。”   莫桑景不知该笑该怒:“嗳!好啊!就让我看看你的认真。”   ……   以后祝长都就不经常找莫桑景,似乎是穿着军装在母亲的校场里用心习武,还研究军法。   没有她的搅扰,莫桑景在阆清院度过了几多清闲岁月(即使要上早朝),陪弟弟玩耍。   莫晴云虽然有时不见人影,但晚上基本还是在莫府的,莫桑景有时和她下一盘棋,听听江湖见闻,也都觉得有趣。   就这样,她二十岁的加冠成人礼到了。   莫桑景生日正在中秋前一天,那天,莫府自清晨便大开府门,诸路客人鱼贯而入。   有礼官登记各人的彩礼,超过一定额度的,管家一定倾尽全力说退。   到了暮色渐拢之时,祝母和祝长都姗姗来迟,莫桑景看她浑身脱力的样子,好像今天也在下苦功,不由惊异。   莫桑景正在穿衣。   祝长都看见了一些从未见过的首饰,问道:“这都是什么?”   莫桑景道:“伽卢人的首饰,你不知道是应该的。”   祝长都瞪大了眼:“你要戴这些?”   莫桑景笑道:“当然是我父亲戴的。”   祝长都这才发现温加峦为了把女儿周身收拾服帖,自己还没打扮好。   莫桑景穿着红底紫纹绣桑枝的上衣,下身是伽卢人的长褶裙,辍着有如繁星的点点银饰,她每走一步,地里都像要生出花来似的,祝长都真不敢相信伽卢族女人竟然穿这样美丽的衣服。   莫桑景本来就长得好,又这样精心打扮,看起来真是雌雄莫辩了,祝长都心里蓦地想到,若非她是个女子,我竟要舍去烛宇转而爱她了。   她清醒过来,立刻斥责自己胡言乱语,莫桑景正看过来,似乎问了一句什么。祝长都没有听见,红了脸。   ……   温加峦特别满意。   莫桑景的伽卢名和禹国名中皆有“桑”字,所以桑枝纹十分有意义。他不只让莫桑景穿上了伽卢人的长褶裙,还让她穿上了仿照伽卢人登山靴制成的短靴,从裙底露出来的靴子,减少了她的“男气”,让她显得潇洒活泼。   莫烛宇见过伽卢人的行头,也觉姐姐穿上这身衣服有股飞扬意气,十分合适。   于是莫烛宇看呆了眼,不和祝长都说话。   见他看得入神,祝长都反而开始吃起莫桑景的醋来——她可真不容易。   莫晴云也在,她端着一杯酒,翘起一只脚在椅子上,不时诡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加峦替女儿把头发挽好,以备加冠,一行人走出了房门。   莫桑景从厅门步入,两旁的客人纷纷注目。   这是北厅,是女客聚集之地,莫桑景走到前面,向端坐着的莫承梧跪拜行礼。   莫桑景正想着是谁为自己行加冠礼,抬头一看,竟是右相坐在母亲的旁边,她不由懵了。   什么时候母亲说动了右相来给自己加冠?莫家不是和黎家向来没有什么来往的吗?   ……   厅上焚着妙香,隐隐从厅外传来音乐,黎空淳从漆盘上举起宝冠,轻轻放在莫桑景的头上。   她的动作比莫桑景想象中细致娴熟,冰凉的手指偶尔碰上她的鬓角额头,莫桑景感觉很是舒服。   黎空淳飞快地把宝冠固定好了,莫承梧站起来,扶她坐下。   莫桑景转过头去,面对客人,客人们看她完成加冠礼,全都拊掌微笑,以示祝贺。   莫承梧站起来:“各位,小女今日弱冠,已经成人,各位能驾临家中,真是蓬荜生辉。在下备下粗茶淡饭,望能不弃,今晚,尽兴而归吧!”   客人们都点头称是。   北厅的客人用起了晚饭,莫桑景的事儿还没完,她要顶着这重重的宝冠在南厅走一转,见见男客。   所谓男客,便是北厅各位的家眷了。   温加峦坐在最前面,莫桑景行礼后,目光往厅中一转,所有人里,竟只有一个黎云南是她见过的。   男客不似女客,他们愿意和莫桑景谈谈,所以莫桑景在这里应酬很久,才到房里把宝冠脱去。   莫府热闹了一夜,但莫桑景不适合这种热闹场面,不知该怎么应对,她下半夜还是自己一个人待在阆清院里。   等到天边泛白的时候,客人们从莫府退出了。   这个成人礼,唯一的一点遗憾是大姐并没能从边关抽身回来,但有她的书信,也算是可以宽慰了。莫桑景的成人礼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就是中秋,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十章 中秋   中秋佳节,庆利帝把大臣们请进宫中,在桂树下赏月,吃宫中糕点坊特制的月饼。   这是一次随意的宴会,为了符合中秋“全家团圆”的美意,家眷也在应邀之列。   庆利帝特意谈起了昨晚莫桑景的加冠之事,引得一应大臣,不论参没参加她的成人礼,都来向她问候。   莫桑景忙向庆利帝道谢道:“记得臣女的生辰,陛下有心了,叫臣女惶恐。”   庆利帝目光向四处一扫,微微抬高了声音:“听说是黎爱卿给你加冠的呢,这是大事,你要好好谢她,坐到黎家旁边去吧,和她们多说说话。”   她这话一出,人们的目光又聚集到了莫桑景身上。   不明事实的人们,皆以为莫家和黎家已经有了怎样深厚的关系。   莫桑景心下惶恐,不知道皇帝用意何在,她走到黎家的坐席旁,见只有黎母,嫡女黎成丘,嫡男黎云南三个人。   黎成丘现已是吏部侍郎,因为公务繁忙,昨日并未参加莫桑景的成人礼。她给莫桑景让了座,道:“将军,请坐。”   莫桑景忙道:“不必以官衔称呼,叫桑景,或我的字秋梓便可。”   黎成丘笑笑,改口:“桑景,昨天竟是我母亲给你加冠的,早知如此,我定当参加。错过了你一生的大事,叫我后悔不已。”   莫桑景道:“哪里,能和黎大人在此面晤,我已经心满意足。”   两人互相说了些漂亮话,黎空淳似乎看了莫桑景一眼,对黎成丘道:“你不是公务繁忙?喝完这杯酒,向陛下告辞,然后回家吧。”   这竟是要赶她,黎成丘苦笑一下:“是,母亲大人。”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果然是要离开的了。   在这三人的坐席上,黎空淳不再开口说话,于是三人静寂非常。   莫桑景觉得该说些什么才自然,但为了避嫌,她甚至连眼睛也没向黎云南看一眼,时间在静默中慢慢流转着,只有别的坐席上的嫣然笑语听得格外分明。   黎云南忽地转身朝着莫桑景,举起酒杯示意,莫桑景忙举起酒杯,黎云南道:“我敬莫大人一杯。”   两人同时饮尽杯中酒。   放下酒杯的黎云南就发话了:“桑梓情深,莫大人以桑为名,以梓为字,这名与字相近,取的当真是好。”   莫桑景万万没想到他是这样搭话的,不过京中盛传他博才多识,对这种事敏感也不奇怪。   莫桑景回道:“正是如此,这是父亲思及此,为我取的名字。”   黎云南抿了一口酒,清透的双目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道:“温夫人是伽卢人,却认真参详禹国的语言文字,叫人感佩。”   莫桑景点点头,之后又是一阵无话。   黎空淳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两人。   莫桑景有些头皮发麻,正想起身告辞,黎云南却开口说话了:“不知莫大人可有空到昌华楼去一趟,温晏似乎想向你表达谢意。”   莫桑景听他言语中似有一丝不悦,以为自己得罪了他,忙道:“他送我的礼物我十分欢喜,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的盛情我早已领受了……”   “然而你的这番心意,”黎云南的声音有些大了:“不当面说给他听,他不会知道,反而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莫桑景像被敲了警钟,忙道:“你说的是,是我马虎了,必当择日拜访。”   没了祝长都领路,酒楼、戏楼什么的她已很久不去了。   黎云南闻言站了起来:“事不宜迟,就今晚去拜访吧,我和大人一同去,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们了。”   他这话一出,近处听到两人说话的人都大吃一惊。   莫桑景后知后觉地发现黎空淳的脸色十分糟糕,而黎云南那丝不悦则烟消云散,他站得笔直,身正不畏别人目斜,等着莫桑景回答。   莫桑景默默地嗅着桂香,只想把自己藏到桂树的阴影里,而不像现在这样难堪。   黎云南素来注重清白,他自尊孤高,从来不和任何世家女子多说半句话,现在却不只当面戳穿了两人私底下见过的事,还邀请女子去戏楼共处,这简直是一般浪荡男儿也做不出的极羞耻的事。   怪不得黎空淳的脸色黑透了。说实话,这个时时刻刻都雍容庄重的右相大人,露出这样的神色,在莫桑景印象里还是第一次。   莫桑景也不知道黎云南在想着什么,是什么让他这样胆大包天?   她自然不敢答应,只等着黎空淳制止儿子的胡作非为。   ……   “莫将军和黎右相在说什么?让烁也听听。”   太女,轩辕烁。   黎云南坐了下去,轻轻说了一句:“闹剧,莫大人别在意,但请记得近日去昌华楼一趟。”   莫桑景点点头,转身向太女敬酒:“太女,臣和黎右相只是话话家常,倒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在场的只有大臣和其家眷,太女是第一个驾临的皇女。莫桑景自然不知道自从庆利帝说“右相给你行加冠礼”起,现场就有一个太监跑去给东宫通风报信,说是大事不好,黎家和莫家联系上了。   太女早想争取莫家站在她这一边,看到莫家和黎家交好,这是给五皇女造势,她自然坐不住。   轩辕烁喝了一杯酒,冷酒进热肠,顿时觉得浑身更加焦躁,她拿那圆溜溜的眼睛看了莫桑景一眼:“真的?”   她实在藏不住心思,莫桑景想笑,但必须忍住:“自然不假。”   这太女一出来,算是救了她了,想必黎云南不会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轩辕烁闻言有些放心,她向黎空淳敬酒:“国之栋梁,我敬黎大人一杯。”   黎空淳惶恐地站起来:“太女,你这是折煞老夫了。”   轩辕烁径自坐上坐席:“你们谈什么,倒叫我也听听。”   莫桑景哭笑不得,她站起来:“太女,我们先去向陛下请安,夜色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她转身向黎空淳拱了拱手,向黎云南点点头:“请恕桑景先行一步。”   莫桑景要走,轩辕烁也没办法,她才记起来忘了先给母皇请安,后知后觉地走到庆利帝那里,皇帝只是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发怒,轩辕烁放心了。   回头看,莫桑景已经和家人走远了。   ……   莫承梧的书房。   莫桑景扣门进去的时候,隐隐想到,莫非母亲在等着她么。   莫承梧端坐着,看到她进来,微微地笑了。   莫桑景挠了挠头,不掩饰她的纳闷:“母亲,今天的事,你知道什么眉目吗?”   莫承梧道:“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莫桑景:“那你便告诉我吧。”   “其实也没什么,”莫承梧道:“在你成人礼之前,我和空淳见了一面。”   竟然直接称呼名字,倒挺亲和的。莫桑景想。   “她面上不说,背地里倒夸你是世间难得的俊才。”   莫桑景有些红了脸。   莫承梧继续道:“她说,她的嫡男虽好,性子太强,若找良偶,也就你这样的才配得上他。”   莫桑景闻言埋了头。   “你知道了吧,行加冠礼是她的心意,她也愿意你和云南那孩子多处处。”   莫桑景道:“然而黎云南似乎讨厌母亲这样做。”   “是,他性子强,空淳想推他一把,却适得其反了。”   “所以他才故意约我晚上去昌华楼的么?”   莫承梧一边摇头一边笑:“你看他把空淳给气的,我们家里那样的牛脾气你一个就够了,若你弟弟也像他那样,我可受不了。”   莫桑景讶然:“世间只说他白璧无瑕,却没想到他会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这样做自有他的考量,你——还当多注意太女的举动,九皇子的事虽然一时没有谈拢,太女和荣亲王还没放弃。”   莫桑景应“是”。   她心想,母亲说“他这样做自有他的考量”,但究竟是什么考量呢。 ☆、第二十一章 再访昌华楼   莫桑景找了一个好天气,向昌华楼走去。   好久没到街市上逛逛,出来时已是秋风凌厉,不过天高云淡,雁鸣过空,黄叶吹落,足以诠释秋季特殊的美丽。   到了昌华楼,侍者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犹豫道:“……您是祝姑娘的好友?”   莫桑景点头称是:“今天没约长都一起来。”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人道:“上次您帮了我们大忙,班主让我们都得记住你,见到了的话要好好道谢的。”   莫桑景觉得这班主倒厚道,忙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介怀。”   那侍者领她到三楼去,让她坐在中心的好位置上,又奉茶。   莫桑景目光一旦放在戏台上,就挪不开了。   那在演一出《凤笙记》,正旦扮演的是秦王之子,爱吹凤笙,萧生擅吹笙,二人两情相悦,秦王亦将此子嫁给萧生,这真是世间难得的良缘,从此二人每日吹笙,合奏之时凤凰栖于屋上……   现在演的这出正是秦女嫁给萧生后,两人互诉衷情的一段,唱词真是情深意重、温柔旖旎。   莫桑景定睛一看,那小生不就是温晏么,而那正旦不正是华掖么……二人将这唯美的爱情故事演得煞有其事,若非互相信任看重,断断不能如此。   看来他们之间芥蒂全消,温晏也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角色了。   莫桑景含笑看着,直到一回终了,温晏二人转向台前,向观众微笑。   莫桑景拍着手站起来,温晏看到了她,厚厚的粉妆后神色很是动摇,只见他进入幕后,便是全力地往三楼跑,莫桑景在楼梯口等着他,温晏笑道:“莫姑娘,你来了!”   莫桑景道:“我收到了你的礼物,十分喜欢,冰玉簪是天下至宝,这番厚意反而叫我受之惭愧……”   “没有的事,”温晏道:“姑娘是温晏的大恩人。”   他一双眼睛闪着前所未有的灼灼光芒,莫桑景触及那光芒,感觉心振了一下。   这男子,真不是池中物……   能让他重新振作,向众人献上这么好的戏曲,对喜爱赏剧的人来说,真的是大功一件也说不定。   温晏把莫桑景叫到房里,匆匆地递上一个果盘,说了三五句话,就被催促着要下去了。   “今天我排的戏很多,恐怕没法好好招待姑娘。”   “无妨,”莫桑景道:“我一时也不打算回去,就在上头看你唱戏,也是一样的。”   温晏闻言十分开心,他施了一礼,重新回到了台上。   在凤笙记又唱一出的时候,莫桑景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人坐在了自己身旁,转眼一看,那帽檐,那白衣,那出尘遗世的身姿,不是黎云南是谁?   莫桑景吃了一惊,她看戏未免太入神了,忙转头招呼了一声:“黎公子。”   “莫大人当真守诺。”   莫桑景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黎云南不喜与人交谈,对话就该这么结束了,但没想到黎云南主动搭话:“大人觉得这出凤笙记怎么样?”   莫桑景有些讶异,还是答道:“自然是好的。”   黎云南以扇遮面,笑出了声:“这真是简短的回答啊——下一出是飞天,大人觉得飞天怎么样?”   莫桑景心想这冷漠公子难得的笑颜被遮在扇后,未免有些可惜。   她没有看过飞天,怎知飞天怎么样,但黎云南或许问的是飞天在凤笙记中占据的地位,所以她认真思索了之后回道:“凤笙记有喜无悲,唯一悲伤的是这凤笙的声音,可以说这出戏是弱化了人间的无常,飞天可以说是为了获得最终欢乐吧……毕竟,人间爱侣不如神仙夫妻来得长久,来得不惧险阻……”   “莫大人果然用心品味过这出戏了呢……”黎云南看着她,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认真地回答。   “看戏不过看容色,看声态,女子十之八九都是如此,没想到大人看的是故事。”   莫桑景不知该回什么,低下了头,受了这番夸赞。   如果她抬头的话,她就会发现台上的温晏,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一丝挂念、一丝哀伤,然后这些都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沉静如初,真实地映照着那袭白衣与青衣的主人倾心交谈的影子……   太阳落山了,莫桑景起身,要与温晏与华掖告别,戏班的小伙子却来传话:“二位主子都说,姑娘先送这位公子一程最为重要。”   莫桑景闻言看了黎云南一眼,黎云南点点头。   莫桑景觉得她和黎云南之间的关系骤然拉近了许多。   送到门口,黎云南拉了拉帽檐,家中小厮和车轿都在外等候,他向莫桑景示意先走一步,坐进了轿中。   莫桑景正想着要不要回头去见温晏二人,又觉得不必,她抬步走进了晚归的人潮之中。   夕阳的橙黄光芒撒向大地,把她的青衣涂上深色。   在人潮中她没注意到,但一旦离开了热闹的大街,莫桑景发现有人跟踪她。   在她警惕起来的同时,跟踪她的人消失了气息。   好家伙,原来是一个好手,专门在人群中隐藏气息,就为了不被她发现。   莫桑景在走上浏阳大街之前,钻进了窄窄的巷道,这里是回家的近路。   她很快发现又有人在背后跟着她,这人比原先那个巧妙些,似乎有些功夫,而且气息有些熟悉。   莫桑景正猜测莫非是认识之人?!猛然察觉身在老树底下,她蓦地回想起两次在此处见到过一人,一次是自己喝醉了酒倒在树下,察觉到被人偷窥,另一次则是少年在树下拆看偷来的荷包……   “是你?……”   一阵哈哈的笑声过后,少年从墙角跳了出来:“你知道我跟着你?……”   莫桑景蹙紧了眉,下意识地感觉麻烦要来了,她记得自己曾说过“答应他一件事”。   “也算见了几次面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可以说来听听?”莫桑景先发制人。   少年手放在身后,像小动物那样躬着身跳上前来,摇摆着头笑道:“说的是啊,我叫轩河。”   他没说姓,莫桑景也只得用名字称呼他:“轩河……”   要说什么,却被他打断了:“谢大哥前些日子不在家里,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莫桑景听他说过他有个谢姓的大哥,但老天爷,她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轩河却像单纯的困惑和苦恼似的:“谢大哥最近好忙,如果以后都这样的话,就没空陪轩河玩了。”   莫桑景苦笑:“你是因为无聊才来找我的吗?”   轩河坦率地点了点头。   莫桑景转头就走:“我可没空陪你玩,你还是回家吧。”   轩河从后面扒上她的背:“你说过答应我一件事的。”   莫桑景一边甩他一边道:“的确,什么事,先说来听听。”   轩河道:“你背着我,我再想。”   莫桑景:“……”   她现在也算是朝廷三品大员,他这样冒犯她可是会被论罪处斩的……知不知道?!   “如果我背了你,就不欠你那一件事了。”她威胁道。   轩河看了他一眼,黑眼睛一眨一眨的:“真是个狡猾的人……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好吧,”他跳了下来:“我跟在你后面,慢慢想。”   看他虽然调皮,却不无赖,说句实话莫桑景还挺吃惊的。   两人走了一路,已经靠近浏阳街了,莫桑景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但还是停了下来:“我家快到了,你也快走吧。”   轩河正捂着头狂叫头疼,莫桑景误以为真,靠近他时被他捉住臂膀,轩河像猫一样温柔地蹭着她:“如果有两个愿望可以实现就好了,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去看看谢大哥的,他最近有些不开心啊……”   莫桑景听懂了他的话,直直地看着他道:“那么,另一个愿望是留给自己的吗?”   轩河被她有些可怕的目光吓到,忽地跳远了:“我下次再找你……”   他已不见身影了。   莫桑景往家中走去,数次听他说起谢大哥,这个人倒挺神秘的呢。看这少年有些功夫,他的大哥武功应该在他之上,那么“最近忙”很可能是江湖纠纷,“不开心”则是那些恩怨情仇吧,她漫不经心地想道。 ☆、第二十二章 南桑   莫桑景从阆清院走出来,看见了站在院外的两人。   她目力好,几乎是立刻看出两人里,女的是祝长都,男的则是弟弟莫烛宇。   这两人私下里要说什么?莫桑景攥紧了拳头,不叫她们发现地靠上前去,只听祝长都道:“我与你姐姐,也有多年的交情了,她是个闷葫芦,纵然我希望带她到外面走走,多见识些市井人情,人们只说是我把她带坏了。然而,现在不差耽搁她这点儿时间,权当离别之际耽于玩乐吧。”   听到“离别”二字,莫桑景心想这是何意?她仔细打量,只见不只祝长都,竟连弟弟脸上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之情。   她从没见过他对任何女子露出这种表情,这祝长都对他说了什么?……   “等我回来,我就向你求婚。”   “你答不答应,倒是回来以后的事了,不必立刻告诉我。”   说完祝长都转过了身,背对着莫烛宇。   若不是烛宇的表情太过黯然神伤,莫桑景定会按捺不住冲上前去,如今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离开这二人,让她们静静待上片刻……   莫桑景回到了阆清院。   约一刻钟后,祝长都挂着明朗的笑容走进来了。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发去东北了,当抵御月照的一名守边军官。”   事到如今,莫桑景已经没有吃惊,她抬头淡淡说了句:“是吗?”   “你这也未免太冷淡了吧?”祝长都苦笑。   “不会,”莫桑景低头道:“我等着你回来那一天。”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阵,祝长都道:“走吧。”   ……   祝长都像受了冻似的,缩手步出莫府,在初冬时刻于空中呼出一口浑浊的气来,心中有丝丝发凉之感。   莫烛宇这个男孩子,她一直是有些挂在心上的。最初因为和莫桑景认识才认识了他,后来也利用来莫府的时机和他说过话。她是祝长都,对别的男子都异常放得开,对于他反而守礼得厉害,往往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时,她就知道,她要定这个人了。   等得了军功,就以祝家嫡女的身份娶他为正夫,让天下人都交口称赞这是一段金玉良缘。   祝长都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两个人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挺轻,却不能避免磕碰有声。一声一声,渐渐远去。   “请你看一出好戏。”祝长都轻松笑道。   “那为什么要戴这个?”莫桑景指着头上的低檐笠帽道。   “我特意给你装备的,怕别人认出你。”祝长都道。   两人一齐坐在了一个露天唱戏班布置的板凳上。   周边之人哄然有声,均兴趣盎然地讲述着什么。   莫桑景心想她在外行走一向不表明身份,又有谁能认得她。   这时祝长都在她手里塞了一张画像。   那画的正是她,虽然只有几分像,但题字是“伏波将军莫桑景”,这绝不会有错。   莫桑景大吃一惊,只有通缉犯,才将其头像画在纸上,并且随处张贴,这未免欺人太甚。   在她惊愕之时,台上已经混混乱乱演了不知一出什么戏。   这露天戏台自然不比昌华楼,各种方面水平都较低劣。   莫桑景心中微叹,她愈发不明白祝长都的用意。   别的人似乎也看不起先前那出戏,有人猛地站起,闹将起来,更有人大声道:“南桑记!”   有人应和:“不要别的,就要演南桑记!”   祝长都掩嘴在笑,莫桑景微微有拨云见月之感,轻轻放一双清冷的眸子在戏台上。   班主出来拱手讪笑。   不久帘子拉开后是另一番景象。   举目皆是红色,只见一张宴桌上坐满了各色衣衫的明亮人影,均皆交头递耳,做欢喜貌。有一个正对观众的红紫衣的年轻女子,低头做思索状,偶尔抬头,眉眼间堆着一抹情思,引人注意。   场边幽幽筝声响起。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从场边唱进场中,咿咿呀呀的,唱词与别家并无不同,只是渐渐靠近那女子,竟从云袖中翻出一只空的酒杯来,他矜傲地一举手,已有人为他满上酒。   他正凝视低头的女子,忽地转身对着观众,略带涩意唱道:“我生来是那黎府大公子……广有才名……却难得伊人识……今日猛相见,教我心情乱……”   他转侧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今日她弱冠,我举家是座上宾,此等良机难寻觅,我还须上前一见……问她心意……”   终于,男子捧着酒杯来到了女子面前,四目相缠一阵,男子款款道:“我在彩云之南,你是日南扶桑,愿共唱一曲《南桑》否?……”   人群中响起喝彩之声,莫桑景猛地站起来。   她掉头就走,祝长都在后面追着她。   祝长都道:“你笼闭在家,所以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若不是我,你的脸可就丢大了……”   莫桑景不言不语,愠怒得眼睛都红了。   “现在怎么办?你要报官吗?还是让莫家的府兵把那些小民拿下?……”   听她语中带讽,莫桑景停了下来。   “那南桑记早些取缔才好,我记得你母亲和府尹多有来往,能否请她拨出捕快,巡查京中,禁止京中一切戏班上演南桑记?”   “已经晚了,这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即使这样!……以后我不想见到什么南桑记,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   莫桑景揪着祝长都的衣领这样说道,又一甩一袍,几乎脚不沾地地向侯府走去。   祝长都拉住她的手:“为什么这样生气?”   “你讨厌黎云南,不想和他被人误会?抑或你喜欢他,讨厌他的名誉被破坏?”   “这同他有什么关系?”莫桑景转头看祝长都,十足的怒容,可能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愤怒过:“我只是讨厌自己被这样编排!”   祝长都笑了:“真的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么?你好好想想你们为什么会被人家误会。”   祝长都说完扬长而去,莫桑景独自向侯府走去,她的头脑也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十三章 怅惘   京都如此谣传莫桑景和黎云南的关系,大家世族面对这些,基本都会勒令子女尽快完婚,让谣传自生自灭,一旦动作慢了,面子可就丢大了。   莫桑景打听之后才知道黎云南已经被禁足在家了,黎右相似乎十分愤怒。   她的愤怒完全是有理由的,因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儿子。   他摸准了莫桑景哪天进昌华楼,尾随其后,制造了巧遇。两人在昌华楼见面的事被太女的人知道了,太女深深地不安,因为莫家和黎家联姻意味着五皇女的地位更稳固了。   所以太女主导了这出“南桑记”在京都的盛兴,就是为了泼黎家和莫家冷水。   莫桑景也想过黎云南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借太女之手,不顾自身名誉,只为了消灭黎空淳心中与莫家联姻的意思,这到底为何?   她猜不透这个男子,想到自己厌恶被人编排,或者他也是如此罢了。   ……   京都自第一场雪之后,宫中的请柬就一张一张地递来,内容和以前的差不多,只是赏百花变成了踏雪寻梅。   百般推辞,也必有推辞不过的时候,莫桑景有一次便参加了。   赏雪的地方广大,莫桑景一个人往梅林深处走去,为了不被别人缠住。   一个人静静地走着,想到祝长都已离京,寂寥之感油然而生。仔细想想,也许是不爱应酬的原因,自己亲朋稀少,身边可以说是知己的人更是没有……   眼前忽然闪过一双深邃的眸子,弯起来像月牙的眼睛。那人很有兄长的气魄,但是眼下的泪痣却显得他有种易碎的脆弱。他的脸不似寻常男子的娇俏可人,而是书生一般的文雅秀丽。   ……廖怀石,不,他的真名是顾兰舟。   要说猜不透什么人,除了黎云南以外,自然是他了。   莫桑景想起自己被蒙蔽时还觉得那人亲切可人,觉得明明初见却宛如多年的好友,她曾期待过和他做一生的知己,却没想到他是边疆的影人,很可能为了禹国的敌人办事。   唉……轻轻叹了一口气,莫桑景继续往前走着,一朵带雪的梅花忽然砸向肩头,本来就很浓郁的清雅的梅香,如今更是幽幽地弥漫开来。   莫桑景用手拈起梅花一嗅,叹道:“廖怀石,如你不当我是知己,为何对我露出真容,而且主动向我袒露身份,如你当我是知己,为何我们之间要存在这么多的迷局与对立……   想起叶取杨,也是如此,或许是相见的时机不对,若能换一个正确的时间,她们该成为一生的朋友才对……   “莫大人。”   有人在背后唤了莫桑景一声,莫桑景停下了脚步。   对方穿着猩红的斗篷,映着雪色分外好看,脸虽不很漂亮,却是耐看而贤淑的那种。如果没认错的话,这是荣亲王府的——   “我是荣亲王的孙儿轩辕曲,莫大人与我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莫桑景迟疑地点点头,她看着他,不知道他抱着什么目的。   男子很快就开口了:“实不相瞒,父亲让我参加这场赏雪会,是为了有机会接近大人。大人也许觉得好笑,但曲始终觉得大人会是一个好妻主,一个男子,即使为侍,嫁予您,也是幸运的。”   终于,他说道:“荣亲王府若和贵府联姻,对于两家都有大利。在此基础上,我也追求我个人的幸福,若大人能接受我,我……”   他说着说着,嗫嚅了,也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莫桑景一句话也没有说。   “……请大人好好考虑,曲先走了。”   轩辕曲转身离开,莫桑景一个人继续往梅林深处走去。   她想起许久以前,春花宴上一个叫洛锦年的男子,如今已嫁给他人为夫。她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身为男子,能为自己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她分不清他们的话里有几分是为了自己,有几分是为了家族。而他们自己,又是否分得清呢?   男子命苦,而那人却说“我的命很好!我很满意!”   ……怎么又扯到廖怀石了?   莫桑景心咯噔了一下,忽地有些乱了。   这时飘来一阵风,梅花雨纷纷而下,莫桑景在这一片乱红中,四处遥望,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花,就是雪……   她期待着看到谁的身影?   ……   莫府颖园,又一次双亲会审,莫桑景也已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温加峦又翻起仕子图,而莫承梧似笑非笑地看着莫桑景。   莫桑景道:“虚铭来信,说守灵之期已至,即刻启程进京。比起看仕子图,你们不如着手举办婚事吧?”   莫承梧道:“日前陛下和我商量,乔家确实可怜,这乔虚铭进门必为正夫,但你的婚事不仅仅是如此。陛下说希望你可以娶一平夫,双喜临门。”   莫桑景黑了脸,禹国素来一夫多侍制,什么时候可以有平夫了?   “总之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她说另一门婚事不早日定下来,她就要赐婚了……她说,既然是平夫,让九皇子嫁给你未免委屈,但荣亲王府的孙儿和黎家的儿子,都是上上之选,无论嫡庶,恐怕都撑得起莫家的门面。”   “陛下……”莫桑景咬了牙。   万万没想到庆利帝竟然将选择权交在她们手里。和荣亲王,意味着太女,和黎家,意味着五皇女。竟然铁定不叫她们置身事外了。   莫桑景站起来:“改日再议。”   莫承梧道:“我只怕时不待人……据我看来,亲王的几个孙子都是贤德之人,嫡子轩辕柯,庶子轩辕曲,都是极好的。”   莫桑景攥紧了拳头,向外走去:“改日再议。”   她走后,温加峦微嗔道:“偏你爱逗她,等铭儿嫁进来,下一门婚事不说一年,也可拖个半载,你竟骗她说要赐婚。”   莫承梧笑道:“她心里未必不清楚,平夫一事总是真的。”   “这孩子好像因为祝家姑娘的事,有些消沉,我们还是少生点儿事吧。”   莫承梧道:“我只是告诉她,也该成家立业了,都弱冠了,再不顾家,我只怕莫家后继无人。”她看了温加峦一眼:“我看她迟钝得很,可不要心中有人,却不知开口,平白错过许多岁月,那可有她后悔的。”   温加峦听出她是在说她当年,不由红了脸。   ……    ☆、第二十四章 谢府   莫桑景的二姐莫晴云,不知什么时候又无了人影,莫桑景全家叹一口气,无法止住她轻狂的性子。   此时京都盛传莫桑景要迎娶雍州府知府嫡子为夫,那南桑记也就悄然遁了行迹了。   虽说多少世家子的美梦破灭,但现在人们都等着看莫桑景娶夫的盛大场面,开开她们的眼界。   然而身为中心人物的莫桑景,每日看书下棋,练武作画,清闲度日。   那一天早上莫桑景听枯枝上冬雀直叫,没想到温书不一刻便有个小孩从墙头露了头,故作怯怯,态度却不能遮掩机灵之貌——向她递一张纸条出来。   阆清院在莫府西北角,再加上仆人稀少,因此也难怪他可以爬墙进来,而不被人发现。   纸条上画了几缕晚霞,莫桑景一惊,这竟是师傅到来的口信。   仔细一想,以前和师傅在山中修行时,一年往往只回家一月,大半的时间都是和师傅独处。如今,自从她学成归府,反而变成和师傅一年见不上一回面了。   即使仙人庙那次事件,她最终也没见到她,如今能见一面,说上话,真是叫人狂喜。   莫桑景立刻随着小乞丐出了府。   尊流霞在酒庄等着莫桑景,带着一张金色的面具,连白眉毛也被遮盖住了,慵懒地倒在椅子上。   尊流霞的白眉毛是江湖人辨识她的方法之一,莫桑景不懂事时还在她睡觉时偷偷摸过。如今想来,真是忍俊不禁。   尊流霞嗜酒,最早便是她引莫桑景沾酒的。那么两人对面,少不得饮酒。   莫桑景道:“这里不自在,师傅,我们去外头喝吧,你也把面具摘了。”   尊流霞不置可否。   莫桑景提着两缸酒走在前头,尊流霞在后面,两人路上比了一阵轻功,到了景屏山。比赛的结果,因为莫桑景提了两缸酒,自然是她输了。   两人席草而坐,一边欣赏景屏山下大小二十三岩的风景,一边交谈。   “仙人庙的那个小乞儿后来怎么样了?”   莫桑景怔了一下:“她被人领走了,那人看起来不是个恶人。”   尊流霞竟然没有异议:“她过得还不错。”   莫桑景闻言皱了眉,师傅说了一句她不大懂的话。   “你也算为我收拾了残局,我欠你人情。”   莫桑景道:“师徒之间,谈什么人情。”   尊流霞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方麻巾:“回礼,你收着。”   莫桑景既惊且疑,摊开麻巾一看,只见用炭笔勾画着大街小巷,竟是什么地方的地图。   尊流霞道:“我想你去一趟,总不会毫无收获的,这就算是我的回礼了。”   她的白眉毛挑动着,有种说不出的神气,脸上却有浅浅邪气,嘴唇带笑。   莫桑景闹不懂师傅又从哪儿知道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桑景晓得了。”   两人闲话一阵,日已西斜,尊流霞道:“我要走了。”   这一走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但莫桑景知道尊流霞的自由洒脱更在二姐莫晴云之上,她拦她不得。   于是她道:“师傅慢走。”   莫桑景目送她,几个瞬息之间,尊流霞已经消失了身影。   ……   莫桑景按地图行走,发现地图标示的是京都清水坊的一处宅院。   待走进一看,门牌上乃是“谢府”两个大字。   她怔怔站了良久,心不住地突跳着,那轩河时时唠叨的“谢大哥”立刻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姓谢的人很可能与她毫无关系,她何必如此紧张,但莫桑景就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紧张到全身麻痹起来。   但武人的直觉让她注意到巷子拐角处有旁人的气息传来,那些人功夫不及莫桑景,以是莫桑景藏匿声息,能知晓他们的存在,而他们却不能知道莫桑景在。   那是三五个成群的少年,轩河正在其中,大家有说有笑,向谢府走来。   莫桑景藏身在府内绿树后面,只见少年进门时被一个同样年龄的少女挡住了。   那少女面白肉嫩,虽长相普通,身条却不矮,眉目间更是有股机灵生动之感,一见难忘,为她平添不少丽色。   “都站住,这都几时了,才回来?”   “齐姐姐,你不要吓我们嘛……”轩河跳出来,和她争辩。   莫桑景听到“齐姐姐”三个字,结合这人的相貌,哪有不明白的,这竟是齐苧!   她长高了不少,且变白了,但只有那双眼睛没有变化,莫桑景立刻就认出来是齐苧不错!   那这谢大哥又是谁?一旦去想莫桑景就觉得如遭电掣,整个人目瞪口呆,直到掩不住身形,从树后站了出来。   齐苧等人看见她,也吓了一跳。   “莫姐姐……”轩河惊呼出口。   他果然知道她是谁,亏她还每次偷着藏着,怕他跟到侯府知道了她的身份。   莫桑景面上薄怒,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齐苧,你倒向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却有一个不认识莫桑景的少年说:“你这是私闯民宅,还问别人家的私事,你是朝廷命官么?是开封府尹么?”   这倒是嘴巴厉害的小家伙,但莫桑景正在气头,根本没空和他啰嗦,转头一瞪,那少年登时憋红了脸,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别的什么。   轩河上前一步道:“莫姐姐,我大哥他——”   “你大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莫桑景简直怒不可遏。   “谢……谢兰舟。”轩河嗫嚅道。   这个满嘴胡言的骗子,原来姓顾只是随口说说。莫桑景早有猜测,但真正听轩河从嘴巴里说出来,她还是愣住了。   竟是他,果然是他。   “谢某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廖怀石走了出来,包括莫桑景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惊。   莫桑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只见他眼睛布满血丝,不是往日体面的样子,虽然极力用熏香很重的衣服掩饰身上的酒气,但莫桑景还是立刻知道他喝了很多酒。   “谢大哥,你不是——”齐苧道。   “你们都回屋去,我和……她说。”   闻言轩河关怀地看了莫桑景一眼,齐苧倒有些手足无措,其他少年也投来疑惑的目光,但都走进了屋里。   “如果按江湖规矩,世女发现了我的据点,绝不能让你活着出去,我们该拔刀相向了。”廖怀石笑道。   “什么江湖规矩,”莫桑景有些懊恼:“你明明是邦季的细作,留在禹国做什么,买一栋宅院教养少男少女做什么?”   她说得通透,廖怀石一下愣住了:“你都知道了,也是——世女是聪慧之人,走到这一步断没有还不明白的。”   莫桑景只在想尊流霞为什么诱她到这里,她大概能猜测到师傅不服输,被央川的人寻机灭口不成,她反而深入敌营,机缘之下查出了廖怀石的身份是很有可能的,但为什么让她来这里?   莫桑景反复思考着这些,借以把注意力从见到廖怀石带给她的动摇上移开,她自然也没注意到廖怀石手上的小动作。   “怀石不管在江湖道上,还是捕快道上,都是被追杀的人,让世女知道了我的据点,这可不好办。”   莫桑景惊道:“你以为我会把这里的事透露给别人?”   “不会吗?”廖怀石质问。   莫桑景定定地道:“不会。”   “明明知道我是细作,是泄露禹国军机给皇王陛下的人?”   莫桑景有些动摇:“不管怎样,和这些孩子们无关。”   “你真无情,你的意思不是叫我认罪伏首吗?”   莫桑景不能否认:“即便不如此,你也该离开禹国,不要再出现在禹国国境里。”   “那得等我死了再说。”廖怀石狠狠盯着她,好像看一个有血海深仇的敌人,看得莫桑景有些发抖,但还是强自镇定。   “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廖怀石仰天大笑起来。   笑得过于猖狂,莫桑景正觉得他岂不是走火入魔了么,身上一麻,才发现不知不觉之间被他用毒针放倒了。   这种小伎俩,若不是她精神混乱,也不会中招……   莫桑景闭上眼睛,倒了下去。她失去了神智,自然不知道廖怀石抱起她,神情多么惋惜而痛楚。   ****   廖怀石轻轻摩挲着莫桑景的唇,摩挲着,又忍不住重重地折磨起来,用指甲划开了一道小口子,流出了鲜红的血来。   她唇色淡,比许多男子都纯洁,但有了这鲜红的血,平白多出一分妖娆来。   觉得过意不去,廖怀石想着帮她处理伤口,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坐着没动,俯首吻上了她。   这样处理岂不是绝妙。他想。   近距离凝视这张被天下人叫好的脸的机会可不多,廖怀石早想一亲芳泽,只可惜她是比草木无情的人,虽然对别的男子也不动情,但不可饶恕的是她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挣扎。   如画的眉,清光逼人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羽睫拢在眼下,然而,他最在意的果然是这鲜红的唇。   看久了,又想亲她,反正当事人一无所觉,他即使做个色魔又怎么了。廖怀石想到。   大概一生的缘分已经尽了,他自然不可能杀她,最终妥协的会是他,在那之前,他该给自己拿点补偿才行。   三天以来,宽衣喂饭洗浴,他极尽温柔和缠绵,但她昏睡着,一无所觉才顺从,廖怀石邪恶的欲念,究竟满足了几分?他自己也不知道,不如说心头邪火被烧得更旺了才对。   然而,等她醒来,一切不会如此安宁了。她的眉一直不宁地皱着,像是在抨击他的无耻,无论他怎么平抚,都皱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轩河叫齐苧姐姐的事 纯粹是因为她长得高了才叫的,轩河的调皮XD 其实轩河岁数是比她大的,前几章咱还称齐苧“女童” 呢 ☆、第二十五章 纠缠   莫桑景醒了过来,面前坐着廖怀石,身上穿着黑色辍金丝莲纹的衣服,极富丽工巧,莫桑景还未曾见过他穿这么上等的锦衣。   他身上的酒气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衣香,他皱着眉,面目凝肃,恢复了莫桑景印象中那个廖怀石。   唯一不同的是眼中的血丝,隐隐疯狂的眼神,似乎告诉了莫桑景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垂头看自己,穿一身开襟的薄如蝉翼的罗衣,半裸地躺在锦褥上,若不是情形不对,她且要怀疑她不是莫家嫡女、三品将军莫桑景,而是清风馆里一名卖笑的姬子。   太冒犯了。   她如是盯着廖怀石,拉上了衣襟,起身下床。   廖怀石快她一步,牢牢抓住了她的左腕:“你醒了。”   见她不回应,廖怀石继续道:“你是我的人了。”   莫桑景甩开了他的手:“曾听好友说过不只有女子淫邪,玩弄男子为乐,却也有男子不知检点,相反做出这样的事来——我只当是无妄之灾吧,放手。”   廖怀石低低地笑了,笑得十分艳丽,眼下朱色泪痣流露出摄魂夺目的光:“你若要这样说,我忍不住不送给世女一份礼物。”   莫桑景听到“世女”两字,蓦地觉得十分厌恶:“不要叫我世女!”   她刚醒过来筋骨酥软,自然不是廖怀石的对手,以是被他拖至床畔,按住了,廖怀石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来。   “不,给世女的新夫君送一个礼物吧。”   说着要往莫桑景锁骨扎下。   莫桑景被他另一只手缚住双臂在头顶,竟然分毫动弹不得,那银针刺下,她也躲闪不得,只能默默忍痛,咬牙瞪他,来表达心中的愤怒和反感。   他动作忽地停了,似在思索什么,莫桑景抓住时机用一招腿法,正踢在廖怀石“元枢穴”上,把他踢了开去。   “内力受制,还是这么厉害,果然是洞天高人的首徒呵……”   廖怀石咬牙,元枢穴麻痹,会短时间内内力不通,也就是说和中了麻药的莫桑景同样不能运功。   这下是赤手空拳地见招拆招了,莫桑景的眼睛竟然没有一丝动摇,显然不打算弃械投降。   廖怀石苦笑,她就是这样的人,强大而美丽,怎样的陷阱也不能绊住她的脚,儿女私情在她看来或者薄如一张纸片,因此不屑于看到他的挣扎。   莫桑景低头一看,那被针扎的地方,隐隐是一朵蔷薇,她大概知道廖怀石想做什么,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借以羞辱乔虚铭吧。   只是他错了——“虚铭将来是我的义弟,而非夫君。”   廖怀石闻言愣住了。   “你误会什么,你刺了他也瞧不见。”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她笑得竟然有点促狭。   “我真不懂你,我常觉得你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虽说是细作,却也认真工作,在军中主动向我坦白身份的也是你——我常觉得你磊落正直,包括收留齐苧的事也是,只不知你对我究竟有何痛恨,要这样报复我。”   说完这话,她的斗志变得消沉起来,明亮的眼睛有些黯淡,有些迷惘。   廖怀石看呆了,也听呆了,他痛恨她?在报复她?不,不是的,难道他还没有说过么——“我喜欢你。”   莫桑景侧侧头,似乎听错了。   廖怀石:“喜欢你。”很久之前便是。   廖怀石抱住了有些呆愣的女子,她像昏迷时一样顺从,但身体很僵硬——无比真实的触感。   “你帮我挡大石,一般的男子能有不动心的吗?”廖怀石笑道:“听到你的婚事,我一颗心都乱了。”   “但你不是一般的男子。”莫桑景从他怀里钻出来,慢慢道。   她似乎在暗示两人之间的国恨,和他细作的身份。   廖怀石的目光更阴暗了。   莫桑景颤了颤睫毛,垂下了眼睛:“但你说的话,我确切地听到了,你喜欢我,是吗?”   没等他回答,莫桑景已经脱离了他的怀抱:“或许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讨厌你,镇定自若地与我谈判,说‘等你和我上面的人交锋的那一刻,我想你会感谢自己在这个时候做了正确的选择的’的时候,那份压迫力,说‘我的命很好,我很满意’的时候,那种神采,我都喜欢,而不是讨厌。”   说完,她便飞身而出了。   燕痕十六叠是天下轻功绝学,他果然拦不住她。   ****   腊月的吉日,莫桑景和乔虚铭完婚。   这是京都盛大的一场婚仪,上至太女、五皇女,下至九品京官,数量庞大的客人坐满了莫府,也有不少哀悼乔鸿渐清廉持政的老臣,也来给莫府道喜。   洞房之内,莫桑景放下了乔虚铭的红盖头,帮他摘下了头顶的凤冠,两人缠臂喝下交杯酒。   之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洞房此时不禁止外人参观,也就是说她们还得演演戏。   之后莫桑景出房待客,这才知道结一次婚有多疲累,夜深人静之时,她走回屋里,看乔虚铭和衣而卧,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第一次在暗室之内她没有看清乔虚铭的长相,这下他穿着喜服,在明晃晃的喜烛的照耀下,才让莫桑景看清了脸。   这是一个面容寡淡的男子,和黎云南有些相似,但黎云南尚有俊逸的容貌,此人除了冰冷的气质外,一无所有。   以是即使被喜庆的红色包围,他还是不改霜雪之色,莫桑景明明坐在温暖的烧着地龙的喜房里,却觉得实际上在外面腊月的寒风中。   正怔愣着,乔虚铭说话了:“世女。”   他简单地称呼了一下,莫桑景道:“以后你还是叫我桑景吧,即使兄妹、姐弟之间,也可以用名字相呼。”   乔虚铭点头:“桑景,就寝吧。”   莫桑景点点头,吹灭了床头的烛火。    ☆、第二十六章 天变   第二日早,新郎按理要拜祭宗祠。莫桑景陪同乔虚铭走到宗祠门口,乔虚铭转身道:“桑景,得罪你家先祖之灵了。”   莫桑景愣了一下,知道他是说不是新夫却以新夫之礼拜见的事,忙道:“你是我弟,就当是认祖了吧……”   一开口,蓦地想到他家人散尽,认祖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乔虚铭微笑,似乎毫不在意,点了点头,走进宗祠。   等拜完宗祠,接着便是向莫承梧与温加峦请早安了,两人携手走进颖园。只见莫晴云早来了一步。   莫桑景颇吃惊,二姐多日不见,连昨天自己大婚好像也醉酒在外,为何今早却到家了。   莫晴云持着茶盏,侧身立在莫母前面,莫桑景二人走近,她也木木的不让道,看向乔虚铭,眼神动摇,大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味道。   莫桑景心下一惊,想二姐难道和他见过?   莫承梧在上头斥责道:“还不让开,让你妹妹同妹夫过来。”   这一句话如同诛心之言,莫桑景看到莫晴云像失魂一样走出了大门。   她再看乔虚铭,却是古井无波,他像根本没注意到莫晴云一样,恭谨地向双亲行了礼。   说的却是:“母上,父上,虚铭不孝,请安来晚了。”   ……   深冬的寒夜,浏阳侯府门被拍得嗙嗙直响,守夜的下人从门缝里一望,看到一个人穿着满身是血的甲胄,吓得“哇”一声大叫,把府里的人喊醒了。   醒的下人不敢惊动主母,因此先去请示莫桑景。   莫桑景到门口一看,发现这个士兵背上的小旗画着汪仲年的标志,看她深受重伤,不像作伪,竟是发生了惊天的大事,让这边疆的使者在这种天气、这种时间来拜访。   莫桑景忙把他扶进房里,命下人去传医师,未料这原本昏厥的人在温暖的室内恢复了一点意识,睁眼就说:“大事不妙,将军……”   她竟认得莫桑景。   “属下受汪总节之命前来给京都传信,出行时传信官有九九八十一人,待至京都,却仅剩属下一个……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尽快禀报圣上,只是属下入城已晚,再加上体力不支,不好拜访宫门,便来侯府,委托将军……”   莫桑景听“大事不好”,又看她身上伤口不少,面色登时难看起来。   那人从怀里拿出信件:“这是给陛下的,而这……却是汪总节写给将军看的……”   说完,晕死了过去。   莫桑景拆开汪仲年给自己的信件,发现此信并非官方文体,是汪仲年泄愤一般的对央川瓦温的口诛笔伐。   信中说,在松青之时,有一夜入眠,床柱上一枚明珠遭人窃去,桌上反遗如意一柄、纸条一张。纸条云:取君明珠,遗君如意。   “如意”二字自是反语,央川能派影人突破重围,夺取床头明珠,示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取汪仲年性命,汪仲年不跳脚也怪了。   她骂央川瓦温用心歹毒,不顾当年她提携之恩,又说一个草原野人口吐禹文太过荒唐,最后却说到自己的死期——“老骥伏枥,余生不多”,字字泣血,语语悲痛……   莫桑景大略猜到另一封信的内容,但在呈给庆利帝之前,她自然不能拆看。   莫承梧此时已正装出现,母女二人连夜入宫,向庆利帝报边变之事。   ……   邦季大军在冬季从地形盘折、积雪深深的齐溲山脉翻下,打了齐溲府府军一个措手不及……齐溲府遭受大秧,眼看不保……   再加上央川反叛,他们的目的是从碗青、齐溲两个方面并进,夹击汪仲年。   若此计得逞,衮路换主是指日可待之事。   庆历二十年开春,异常不易,便是由于边关的报险。   对于邦季的奇袭,禹国没有防范也不是毫无原因的。他们想着若邦季出兵,先要突破碗青,即使与央川内通,行军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认为奇袭的可能性很低。   人人皆知,邦季与禹国相接之处在碗青大草原,这是长久以来不容质疑的地理事实。但是她们却过分倚重了天险,认为邦季东南方的齐溲是己国之山,甚至齐溲府府名亦衍生于此。这些年来,邦季向南方(禹国西侧)侵占小国,禹国不以为意,即使有意也因齐溲高峻、人力难堪而草草放弃。现如今禹国西侧与邦季连疆百里,她们翻山越岭而来成为事实,还有谁敢怀疑……?   除了过齐溲山脉以外,更出人意料的当是邦季冬季翻山……严酷寒冷的齐溲山脉,在冬季越过实在不能想象会有多大的困难。另外,向来邦季是以战养战,进攻都赶在五谷丰收之前,一边攻击市镇,一边抢割五谷,如今深冬,粮食皆已藏好,这意味着邦季骑兵的粮食补给面临着很大的困难……   能做出如此决断,不由让人好奇背后出谋划策的是谁,是邦季的王叶育那舍吗?还是……   正月初七,人日,征西大将军祝昆凉进京面圣,被任命为与邦季之战的大帅,次日启程。   莫桑景没有和母亲莫承梧商量,先一步入宫门面圣,她要对庆利帝说的话究竟是……? ☆、第二十七 惜别   “臣莫桑景斗胆入宫觐见,有一事相求,求陛下成全。”   “莫爱卿平身。”庆利帝坐在龙椅上,和缓地说道:“有何事慢慢说与朕听。”   在她眼里,莫桑景威服肃容,周身散发出凛然气魄,是这个年纪的女子少有的,不禁多看了两眼。   莫桑景道:“征西大将军的军中还缺一名副将,臣斗胆进言,此位非臣,旁人不能胜之,求陛下成全。”   庆利帝闻言嘶声叹了口气:“哦,非汝旁人不能胜之?”   莫桑景道:“臣入过衮路,熟识地形风土,也研究过对央川、邦季的战略战术……此外,陛下不会不知道,既然先前有意培养臣为一名卫国将士,如今为何弃而不用呢?当今之时,正是臣为国报效、抛头颅洒热血之时。”   她说的对,庆利帝叹了口气。这副将之位为何空着?本来便是想让她莫桑景参与征伐。但她大婚刚毕,不好便叫她从戎,庆利帝和凤后商讨了几日,眼也熬红了最终还是没叫她上阵。谁知,她竟然毛遂自荐来了。   以是大惊,并且大喜:“莫爱卿有如此忠义之心,叫朕欣慰。”   在婚姻一事上莫承梧不听她的主张,当皇帝的其实很没面子,最终嫡女娶的竟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乔家子,她其实对莫家很是失望,觉得她们不服管教,虽在情理之中,但也让人讨厌。   没想到,这莫桑景倒真有为国之心,她实在是震惊。   于是莫桑景出边之事便敲定了。   莫桑景攥紧拳头,走出宫廷,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简直连心也凉透了,这才打算回去向母亲报备。   她口口声声为国报效,自己却知道自己的私心,这次和邦季打仗,她定要一五一十问出廖怀石的来历来,然后以胜利之姿将廖怀石变为阶下之囚。   然后……然后,她会温言待他,再问他一句——你仍喜欢我吗?   若他说喜欢,她便娶他。   ……   时值傍晚,一路上闻到无数窗户口飘出来的人家饭香,看着缕缕聚汇的烟景,她竟喉头发热。   到了浏阳侯府,从三敞正门的最中间一门入了,马被下人牵去喂养,莫桑景到了正厅。   莫母莫承梧在厅上等着。   莫桑景穿着三品将军的服色,表情肃杀一如征伐归来,她什么都不用说,众人却都知道了。   莫承梧只说了一句:“当将军,切记谨守本分,不可临阵脱逃,不可杀敌泄愤,不可轻贱伤者,不可……顾及儿女私情。”   莫桑景低头道:“女儿省得了。”   “还有别的要教你的呢。”莫承梧道。   “你可记得莫家祖训。”   莫桑景道:“明哲保身,无功无过。”   莫承梧轻笑了一声却道:“你记得便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等我死了,莫家便是你的,我九泉之下倒也不管你用什么面目来见我。”   这话极重,莫桑景默然了。   “说话。”莫承梧道。   莫桑景抿紧嘴唇:“女儿自有打算,莫家家业,绝不会毁在女儿手中。既不会做皇室走狗,也不会功高盖主,引陛下猜忌。”   “你的打算,得胜时我便听听。”   莫桑景惊抬头。   “待你归来,我当予位。”莫承梧如是道。   莫桑景更是震惊地跪在了母亲身前:“母亲……”   莫承梧语气不变地道:“我嗣为浏阳侯时,二十五,如今已经做够了……你父亲颇想我携他四处游玩,又放心不下你,这份心情实在真切,我确实对他少些理解了……因此待你归来,我便传位与你。”   莫桑景无法再出声拒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莫承梧道:“明日出发?”   莫桑景点头:“明日出发。”   “早点歇息吧。”莫承梧说完,先行离开了。   ****   莫桑景回阆清院换了常服,不知为何,这一夜无论如何也睡不去,她便出门喝酒去了。   坐在夜摊上,喝着浊酒,虽然酒味不浓,但喝多了,觉得自己今夜异常易醉——已有醺然之感。   ……   她觉得夜摊主人要回家了,要站起来,不能麻烦别人请她,但又道,算了,懒得动,就在这里消遣一晚吧。她若来请我,我给她一两银子,叫她把摊子就这么放着。   闭目将手中的残酒喝尽,再去摸发现酒缸找不到了……   胡乱在桌上扫了几把,静静的,她听到青石板路上渐近的木屐声。   一声一声,靠拢来,像一双玉制的鼓面。   莫桑景终究想看清来者是谁,微抬双眸,竟然有一袭白衣在黑夜中闪动。   修长的身躯,乌黑的发髻别无修饰,一手提盒,一手收拢在后,平凡地走着路,给人的感觉却是矜美的,携带着一种清爽又细腻的草露味道,盈人眼鼻。   莫桑景感到醺然之意,屏息凝神,只见那人静雅面容上一寸寸的肌肤透过夜色,显露出来……   在看到这张脸之前,尚且暗示自己看错了人——然而正是廖怀石。   “呵……”莫桑景本想笑,从风中钻出的声音却显得沉远,满满的涩意。   这使她皱上了眉。   廖怀石就看着桌上的女子怎样在微妙的沉醉中蓦地改变了态度。   “我为你带酒来,可是好意。”   莫桑景看他自顾自坐下来,本想说点什么,终究住了口。   廖怀石启酒,立时,清润的流淌声就抓住了两人的心。   “你向来说你酒量好……可你已经喝了这么多,现在我可未必不如你,不如……”   “废话少说,我不会先醉。”莫桑景说完持过酒杯灌下。   廖怀石笑纹现而复隐,平静地喝酒。   廖怀石很安静,耳旁有一刻察觉到了下雪声,微睁眼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莫桑景缓慢地闭上了眼。   ……这才知道发出声音的是自己内心的梦境。   那里有一片馥比鲜花的热火,莫桑景仔细一看,却觉得看错了,它们真是繁茂的红色花朵而已……   看不到茎,看不到叶,花蕊那般细长和歪斜,只有花朵红得夺尽视线。   在花丛中她很艰难地分辨出一条可以行走的道路来,不由纵身而去,愈行愈远,将花朵们抛在身后。   跑动着,渐渐已找不见脚下的花。   她猛然抬头,看到两个人影时大吃一惊。   那是两个白衣的童子童女,男孩对女孩说:“你的剑厉害,但你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   女孩说:“我或许有比不上你的地方,但我会用我的剑来保护我心爱的人,这样我的剑就是无敌的了。”   男孩怔愣了。   火红的枫枝从男孩身后伸出来,落下的枫叶撒向她们洁白的衣裙……   莫桑景心中堵塞着难以认清的情绪,这是,这是……她被热烈的情绪催得后退一步,这才发现靠树的那人,“她”的对面已没有人影了。   莫桑景悚然一惊,想喊,而她像被点了哑穴一样,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陡然一惊,已是醒来,背上的黏腻被冷风一激,皱着眉已打了一个哈欠……   后知后觉,廖怀石的手正放在她的额头上,此时缓缓收回:“你不能再喝了……”   每一次这样的梦过后,她都像被抽取了绝大的力气,莫桑景只没想到,这一次连喝酒也会懵过去。   梦中的男孩,是故人,若平安长大,该和她一般年龄。   以前只梦到浅淡的影像,这回却有话语,不只他的,还有自己的——“用我的剑来保护我心爱的人,这样我的剑就是无敌的了。”   这话,自己并不记得自己说过。但那个人,或许已经找到了。   如果他知道了,也会为自己高兴的吧,莫桑景恍惚地想到。   ……   她心中有事,也不逞强,站起来:“再会……”   手一摇,竟然往地上跌去,莫桑景傻眼了,在她真正反应过来之前,廖怀石自是眼明手快地搭起了她。   这下桌上的酒他也不管了,扶着她往外走,一边询问:“回莫府?”   “……我自己回去便可。”   ……   廖怀石拉住了她的手:“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莫桑景:“这次你的任务是什么,或者说叶育王的目的是什么。”   廖怀石笑了:“其实上次当你的军务官,莫侯爷还没付给我工钱。”   莫桑景道:“准你上门讨账。”   “不,”廖怀石忽地抱紧了她:“我要向你讨账。”   莫桑景双眼有些迷离,努力定定地看住了他:“是吗?”   “是。”   她慢慢地靠近他,羽睫碰到了他的脸颊,侧过头封缄他的双唇,犹豫了好久,终于贴上了,她有些不安,生涩,却很坚定。   廖怀石浑身僵硬。   她环住他的后背,探进他的口里,和他纠缠了一番。   廖怀石僵硬着,不期然看见她眼光中柔和的部分,转瞬变得更僵硬。   她推开了他,笑得天地失色:“你可满意了?”   她走过的路,留下数缕微香,廖怀石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二十八章   几天前,晚间。   “姐姐。”莫烛宇推开书室的门,轻轻问候。   莫桑景点灯夜读,听到声音抬头:“烛宇。”   莫烛宇小脸有些苍白,自从听到邦季与禹国开战的消息后,他心头直跳,有不祥的预感。   “姐……你在看什么?”   莫桑景翻到封页给他看——《邦季语学》。   莫烛宇“哦”一声:“可是随行不是有译官的吗?而且衮路那边应该不少人会邦季语……不,不,我的意思是,姐姐已经回来了,和邦季又无瓜葛,做什么学邦季语?”   莫桑景道:“烛宇说的对,我确实不必自己学的。”她看他:“不过还是要学,这是由于兴趣了。”   莫烛宇以钦佩的目光看着她:“姐姐已经会伽卢语了,现在还要学邦季语,真的很厉害。像烛宇,只会讲禹国官语和浏阳的方言。”   莫桑景摸摸他的头:“烛宇也很厉害。”   莫桑景移目去看书,莫烛宇则静静地在旁边站着,两人一时无话。   直到他有点儿委屈地提声:“姐姐,这次大战不会有你什么事吧……”   他似乎怕她也离开——因为祝长都已经离开。   莫桑景沉吟良久:“姐姐要去。”   莫烛宇惊抬头:“可陛下都没说!”   “是我自己要去,”莫桑景低头道:“这话你先别对母亲说。”   莫烛宇闻言一甩袖子:“连姐姐也要离烛宇而去!”说着跑出了阆清院。   莫桑景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如此不安。知道弟弟最喜欢听她弹琴,她推开书本,奏起琴来,这一夜,琴曲曼妙的声音散遍了整个侯府。   第二日。   莫晴云来见莫桑景,她开门见山地道:“我会带走虚铭。”   看一向不羁无拘的二姐爆发出这样强烈的个人意识,说莫桑景不吃惊是不可能的。   她道:“你们之间早有瓜葛?”   莫晴云苦笑道:“恐怕不是短短几句话便能说尽的。”   “他同你走么?”   “他不说,我也要带他走。”   莫桑景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莫晴云道:“多谢你将他带入京都,予以庇佑。”   莫桑景看她全失往日的跳脱,似乎刚才经过了一番激烈的争吵,双目还是红的,克制着颤抖保持冷静。莫桑景轻轻地道:“我什么也没做。”   又道:“——我只要他跟你走并不后悔。”   莫晴云点了点头:“在外你仍旧称他为你的正夫,我们将隐姓埋名,终身归隐山林。”   说罢,离去了。   ****   起兵当日。   庆历帝在广安楼上酹酒,祝将士们马到成功,楼下御道上军马排列整齐,满城百姓出门观瞻军容。   “驾……”   “驾……驾!”   “喝……”   “喝……喝!”   骑兵步兵依次前进,沿御道向城外开出。   是夜,军队驻扎后,莫桑景便以晚辈之仪去拜访祝昆凉。   此行莫桑景是左军将军,座下还有两位部将,论辈分皆在莫桑景之上,一名仇华英,一名姜常,而这姜常,上次西行亦是她的部将。   她走出营帐,外面人声静谧,卫士持炬站岗,风从帐身擦过,飒飒留声。   凡是将军的大帐旁边,都有“围”,禁止他人擅闯,避免突发事端伤害到将领。不禁士兵行走的便叫“外围”,也叫“围外”。   莫桑景走出内围,对面就是数个围成团的人。   她们笑骂着什么,彼此推推搡搡,莫桑景站近一点,看出来那是在打火。   彼此不肯配合,以至风将微小的火星吹灭,火绒燃不起来,几人反而抢着上前打火,以此作为比试。   穹顶星星耀眼,野地开阔,夜风清凉。莫桑景看着她们,也唯有微笑而已。   这时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人挤了进去,应是性格随和,和士兵们颇谈得来,几人把火石等物让给她,围住她,偏在她打火的那一面留一个风口,那人恣意笑笑,挑眉不语,转瞬间——火起了。   细心的人接过火来,也便把铺着稻草的柴垛引燃了。   那人颇具神气,莫桑景觉得她在士兵间的凝聚力不错,觉得有趣,恰好那人目光一转,也看到了她。   莫桑景得见她正面,觉得真的是个俊杰,不禁让人想多看两眼,但莫桑景又怕站久了,士兵拥过来,便冲那人笑笑,转向离开了。   这夜和祝昆凉在帐里喝了几碗酒,便退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忙,所以特别短小-.- ☆、第二十九章 锋芒   庆利二十年正月末。左军,先锋营。   莫桑景召集部将至帐内商谈,几人面目凝重。   帐外下起了铺天盖地的雪。   一旬多来都是大风天,气温有不升反降之势,而如今如众人所见,下起了滂沱大雪。并且这场雪什么时候停是没有定数的。   今日共集因此而起。   “诸位,现如今外面积起数寸之雪,多日来行军晚停早出,军士皆已疲累不堪,现如今她们还要承受火种难存、衣衾淡薄、食物不足等等灾难……风雪天行路消磨众人意志。纵使国家后方全力支持,若这样的天气长久下去,我们行军的进度很慢把握,甚至可能与后方失去联络。”   莫桑景一手搭在桌面上,半弯身:“甚至,派出的探路骑兵队伍受到严重摧残,不得已要多派人员以保证获得有效的道路信息。”   “我们正处在艰难境地。今日唤来诸位,莫某望能听到使两眸一亮的良言。”莫桑景嘘一口气,说道。   口中的热气如白雾般缭绕升腾,莫桑景转过头,耳边士兵传来帐子倒塌的消息,她低声回:“集拢士兵,每个营帐多住一些人,废弃的木架用来加固营帐……我待会儿出去再吩咐,你先传令下去。”   仇华英道:“齐溲形势严峻,现在停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言语冷硬,似是莫桑景之前所说的“苦”、“灾难”白说了般。   登时底下的人有的灰了脸,有的则是沮丧。   莫桑景出言:“好在前些天没少赶路,与原先比较而言,已是超前了不少。”   姜常是少言之人,这时说了一句“一切凭将军判断”。以后仇华英也只是一言不发。   底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和“两眸一亮”却相差甚远,莫桑景不由兴致索然。   她想到了日前见到的蓝装军官,神气自是不一般的,方才有意往下手看,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看来阶衔竟不够。   最后莫桑景保留了仇华英的意见,缓一缓道:“传令大军停下休息,明日观望风况雪况,冀望情况得以好转,如不,也在夜里整理行装,黎明出发。”   说完后莫桑景走出营帐,外头凌冽的空气十分激人,莫桑景深呼吸后大迈步走了起来。   外面帐子塌了好几顶,周围的士兵都在拆卸和搬运木架。   人踏进雪里,一边走一边陷,“沙沙”的声音不断,显是十分辛苦。搭帐的地面都先被火烤过,又扫过,免不了潮湿,总还是干净和坚硬的。   莫桑景作为左军将军,现在在祝昆凉大军的前面,既负责开路、冲锋,也负责向后方联络、提供军情。说白了就是一个最艰苦的位置。   忙活了好久,她回到自己的大帐,只觉一片寂静。   偏还睡不着觉,莫桑景想,传信官多是独骑飞奔,但不论来回多远,她们循环行动的方式也能确保每天起码有一员跟上军队,但现在将近两天没有她们的消息了。   第二天,传信官被带到莫桑景面前时,脸都是紫色的,一身衣服大半是雪色。   没等莫桑景说什么关照的话,她先道:“齐溲失守了。汪总节三日前就到了那里,现在城破,总节退到了洋河左岸,预备在邦季跟进时,同她们决一死战。”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人不带喘气地说起来:“三日前我在游琴县接到此报,也正是离将军最近的传信官,马不停蹄而来,将急件汇报给将军,请您向大将军传达。”   莫桑景点头,她目光坚定,自有一种安稳态度,不需言语也使那努力镇定的传信官放了些心。   莫桑景请随行军官好好安置此人,打发了人去告诉祝昆凉。   傍晚,祝昆凉没有向士兵隐瞒这个消息,齐溲失守的事传遍了军营。   夜里,雪渐小却不止,为了明日的行军,士兵穿着甲胄卧下,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黎明,大军餐星背月而行。   ****   在积雪中行了整整三日,天放晴了,军队在有青草色的大河之畔停留。   垂颈的马儿流连在草地上,士兵惴惴不安,但都充分地享用着这短暂的闲暇时光。   晴雪耀眼,莫桑景登上小坡远望,虽确信方向未错,然而却不知雪中所行是哪条道路……几日来路上无人,半个村庄的影子也没有,天宇间唯有风雪丝丝降落,行军真是尝尽寂寞。   然而好在雪停了,想必传信官们也快来了。   如今悬在心头的忧虑,便是洋河一役的结果。   大军再次起行后的午后,莫桑景接到了两天前书写的信件,里面简短之至,只有战败的消息。   莫桑景深深读到了汪仲年的颓唐。   而她们离卧窟府(齐溲右近)不远了。   祝昆凉下令莫桑景军队赶至卧窟府,援救汪仲年,大军压后。   莫桑景下令做最后一次安营扎寨,接下来她们将一鼓作气赶赴战场。   在停留时莫桑景又组织起了将士们。与前次不同的是她缩小了对于品级的限制,以至于参加的人数在两百名左右。   不仅是留意那个蓝衣军官,莫桑景还希望低级军官担任起鼓舞士气的重责——她不希望连日赶路的疲乏麻痹了她们的感知,使禹国的士兵对翻越齐溲的“天人”产生过大的卑怯,也不希望她们对目前的战局过度悲观。   将士召集齐了以后,只见那个蓝衣军官站在其中,双目坚定含笑,和别人的精神面貌果然不同。莫桑景鼓励了她们之后,命她们散下,以目示意蓝衣军官跟来。   莫桑景登上丘顶,望向军营,只见大风中军旗不住晃动,却有时又沉重像个铁块,有一种压抑之感。   莫桑景仰望穹宇之际,有人从后悄声道:“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   “姓齐,是齐澹心。”   “你这名字,倒不像是出身行伍的人所有的。”   齐澹心笑了:“我母亲说得失难料,不该得时狂喜,失时悲痛,心澹方能成就大事。”   莫桑景点头赞同:“说的不错。”   又道:“我有见过你一次,看来你在军中人缘不错,那么稳住、好好干吧。”   身后人有些发愣——“是。”   “我先下去了,这处绝佳的观景点……就暂且交给你一个人了。”微微含笑说完。   齐澹心便见她步伐坚稳地下到军中去了。   莫桑景率领大军开至卧窟府城外踯躅林,远望城下,邦季士兵攻城正烈。   虽说攻城,汪仲年在洋河受创之后避守城门,城内并没有多少残兵,因此邦季也只有三千余士兵在城下叫嚣、撞城。   此时前进,这三千士兵怎么也不可能抵挡莫桑景的三万士兵。   但叶育王号称是有二十万兵马。若这三千人只是饵,那么去追击很可能陷入埋伏。   但城门是不能不保的。   莫桑景心中疑虑,不敢大意。   观察了一时,邦季大军已经前往松青府的可能性很大,而城上战端很是惨烈,已经不能再坐视不理。   现在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寥寥,尸身有的从城上倒栽下,在墙根变得凌乱不堪,有的则半身露出,鲜血把城孔刷红一片,有的则倒在莫桑景她们看不到的背面。等到弓箭手全死亡,入城便再无忌惮。   城下下士兵的处位很妙,莫桑景少派士兵阻拦邦季,根本无效,解不了燃眉之急。但若大军进犯,岂不坐实了这三千人正是诱敌之兵,果真如此,只怕她的命和左军士兵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然而再僵持下去,她们的情势只会更糟。   姜常奔到莫桑景面前:“将军,就让我姜常带领三千兵马去探探她们的底。”   看她双目明亮,有身先士卒的豪勇,莫桑景大笑,拍她的肩道:“我要你还有大用,可不能耽搁在这里。”   姜常不解,莫桑景道:“我们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若邦季军队已开往松青,那衮路也就沦陷了。”   “待我与你慢说该做什么,现在先解城下之围。”她一挥手:“唤齐澹心。”   齐澹心拍马走了上来,莫桑景板着脸道:“齐澹心,给你三千士兵,你能保全卧窟城么?”   齐澹心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似乎没料到一展身手的时机这么快就到了,而且如果汪仲年在城中,她立的可是大功一件,当下眼睛亮晶晶的:“属下尽力而为,若辜负了将军的期待,愿领军罚。”   莫桑景道:“是的,可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齐澹心走了以后莫桑景便把大军转向,在踯躅林北,一面观看城下战况,一边准备沿洋河向下行军。   姜常道:“将军还有什么高见?”   莫桑景道:“邦季兵奇,若这里是设险阻碍我们的目光的话,你猜猜她们现在在干什么?”   “定是和央川合兵向松青而去。”   莫桑景点头道:“但她们也低估了我们行军的速度,如今叫我们赶上卧窟攻城战,只怕不是她们愿意看到的。”   姜常道:“将军要属下做什么。”   莫桑景:“开凿洋河,让河水向下游冲去,松青立在高山之上,不会殃及,正在行军的邦季士兵就难说了。”   她说这话时握紧了拳,这动辄就要失去万人的性命。   姜常看了做出决定的大将一眼,双目不动不摇:“属下定不辱使命。” ☆、第三十章 生擒   图谷浑在临时搭建的大帐里,不时仰天大笑,状似疯狂,吓了守卫的士兵一跳。   他在赶到松青府前吃了莫桑景一击,士兵死了数千人。虽称大军有二十万之众,但实则只有七万人,数千人的折损还是很要命的。若非邦季女儿各个是驭马好手,在洪水冲下时托了战马的福,损失还远远不止如此。   他在山间预备和莫桑景一战,同时传信给央川,叫她攻下松青府。   预测到敌方元帅祝昆凉很可能会出发保松青,下一场战斗和左军将军莫桑景相遇的几率很高。   他想会会那个女人。   ……   七日后。   姜常被莫桑景派去向祝昆凉借兵。   现在以三万对七万的态势,莫桑景与叶育王已对峙了三日。   对方不紧不慢,似乎等着敌方救兵来到,这让莫桑景觉得她过分托大了些。   本来她打算,对方主动进攻的话,就依仗地缘优势,定要再磨掉她几千兵马。但现在叶育王并不恃强进攻,反倒叫她没辙。几天以来,她们不断劫掠村庄,兵虽多,吃得比大禹士兵还饱些,莫桑景士兵积累了不少怨气。   这一日,叶育王派出了近万兵马劫掠村庄,莫桑景听到消息后召集将领来商量。   场上众人只是义愤填膺,完全没有抓住重点,莫桑景只得提示道:“一万兵马,劫掠村庄?有没有可能和大部队夹击我们?”   有人道:“可是方向不对,她们是朝反方向走的。”   又有人道:“山中地形复杂,等她们走到背面,也许偷偷转了方向。将军说的有理,不可不提防她们两军夹击。”   场上一个小军官道:“……为今之计,趁她们还没联合,不如冲上去和她们战战。”   这是一个在卧窟城下立了首功的军官,叫齐澹心,众人对她的升迁心知肚明。所以即使阶衔低微,也不敢小看她。   莫桑景闻言笑道:“正是如此,准备夜袭。”   众将哗然。   ……   银月当空,照向雪原,天上人间,都是一片纯然无瑕的颜色。   莫桑景命众人包住马蹄,夜里偷偷向叶育王大营奔去,黑暗中刀枪戳破了无数帐顶,士兵在睡梦中就被踏死,莫桑景一马当先,向前掠去,直至一营区,处处皆是空帐。   她回头一望,营垒已是一片火海,跟着她追杀过来的士兵对着眼前的空帐,面上都有些疑惑。   忽地前方高“驭”一声,立了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骏,马上有人,头戴金盔。   他的身后有无数披甲戴盔的骑兵,乌压压立在雪原之上,有种叫人胆寒的凌厉之气。   莫桑景还来不及发令,身后士兵一哄而上,莫桑景只得控马上前,和敌军交战起来。   两排肉墙几乎直面撞在一起,马匹都受不了这种拥挤,发出嘶嘶的急响。士兵的惨叫声、喘气声,甚至更细微的兵器划破肢体、人体倒在草堆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莫桑景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夺取了鲜活的人命。   她不是个天生的将军也不是个娴熟的征伐者,不可能不动摇、不疑惑。但有一种叫使命的东西从后推着她。   那戴金盔的人或许正是叶育那舍,她如入无人之境,杀入敌丛,飞快地开辟出一条血路,禹国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莫桑景微微侧眼,只见那极尽绚丽的银甲下,扭动着刚健灵活的身躯、那长长的锋刃,放血如阵阵喷泉。那人忽地回头,眼中露出丝丝的冷光和森森的阴暗,挑衅地看向了莫桑景。莫桑景皱紧了眉。   这个时候,拦下她,无疑是她的责任。   她搭上的锋刃阻挡了叶育那舍伸向士兵肩膀的长刀,叶育那舍反侧一掀,试图反压,竟然失力,回撤时目光便全然放到了莫桑景身上,莫桑景聚精会神,不敢放松一分地应对。   自从上战场就浑身冰冷,但身上消失的温度,此刻却回来了——身体简直变得滚烫,莫桑景为遇到强敌而颤栗、兴奋。   莫桑景有高超的轻功以及高人一招的剑法。但现在,这些都无用武之地。   她被迫在对方的刀阵下,一举一动都感到自己力量不足。   而叶育那舍丝毫不乱。   持续处在劣势之中,忽然间挡下的刀刃不再那么沉重,莫桑景有一丝欣喜。是对方气力不继了么?她抬头看到她的眼神几乎没有动摇。   叶育那舍向后退去,莫桑景仅仅犹豫了一下,就拍马跟了上去。   两军军队登上一片雪原,叶育那舍一挑莫桑景的枪锋,两人又对战起来。   注意力高度集中,她渐渐看不到周围的风景,看不到战马一步一步,登上了危危的雪岩。   马忽然打滑了一下,莫桑景把长枪撑在地上,以稳定马身,叶育那舍当胸一刺,莫桑景把腰伏在马背上,躲过了这致命一击。   莫桑景回转到叶育那舍面前的时候明白了点什么。   “驭!勒马!回转!弃战!”   她用内力传出的号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在众人的耳里,士兵都是一僵。   “这里太危险了,回去!”她想喝退她们。   雪不断向下滑去,还是晚了?莫桑景失神地望向前方,“叶育那舍”摘下金盔,脱下银甲,忽然一跃而起,站在了马背上:“莫将军,今天我要生擒了你。”   露出的面容,年轻、俊朗,在哪里见过他?……   莫桑景连人带马向下摔去,头顶压下大片的雪,眼看要被埋葬,那人笑嘻嘻地道:“莫将军,你还不出来么?”   莫桑景忽如苍鹰,振翅欲飞,双手一伸,挣破了大雪。外头,那年轻人等着她。   他招式古怪狠辣,莫桑景拼尽全力,和他打个旗鼓相当,两人飞过了雪崩的山坡,朝另一面雪原飞去。   莫桑景虽然挂念士兵的情况,但每当她抽身欲出,对方必定寸寸逼近她,迫得她抽身不得。   “生擒”,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邦季出兵打的是王的旗号,也就是说王子图谷浑代母出征。所以这章女主不明情况时把图谷浑看做叶育王,请不要误会 ☆、第三十一章 勇斗   燕痕十六叠用至极致,身体便如迅燕掠空,只留残痕。   莫桑景使出全番招式,到了观者错目的地步,可对方看不出用了什么招式,却是紧紧跟随她。能和师傅的上乘轻功相较高下,莫桑景心中震惊,忖度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猛然想起在碗青赛马会大帐中见过的自称图谷浑的男子,面容与这人有八/九分的相似……莫桑景脱口而出:“图谷浑?”   男子动作停了一瞬,尔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认得出我么……哈哈,不过我也并不打算隐瞒身份,我是苍狼之子,伟大的邦季叶育王的接班人……”   他比之以前更为丰神俊朗,但战斗姿势的他也更为狠辣阴毒,难怪莫桑景有些不敢确信。她虽想过他是邦季贵族,但没想到他就是叶育王的爱子,那个号称“苍狼之嗣、邦季之星”的男子。据说他深得叶育王喜爱,王位予他是铁板钉钉的事,而几个姐姐不敢异议。   莫桑景心下一凛,对他一身功夫丝毫不敢懈怠,又想起“生擒”那句话,气不打一处来:“夸言竖子!竟敢说生擒我,我们看看鹿死谁手!”   图谷浑见她终于不逃了,阴阴地笑了笑:“看来是真的,莫将军在行军打仗上还欠缺经验,但一旦使出江湖功夫来,真是让人不敢轻视——那么,我也要认真点了。”   莫桑景没有宝剑在手,赤手空拳和图谷浑对战,稍处于下风,然而燕痕十六叠不仅有“逃跑”之用,其灵巧的步法亦很助战,因此二人不分高下。   战斗移时,两人从空中降到地上,两人下盘极稳,互相发功,在雪地之上并不倾倒,但腿部皆陷入深深的雪层里。   莫桑景正想说“空中再战”,图谷浑却一掌发来,并不叫她逃开,莫桑景冷笑数下,他这是想叫她陷入雪地,再一次雪崩时被埋下!   然而,他又何尝不是!   两人互相交换拳掌,巨大的劲道沉入下盘,从脚下卸力,渐渐,两人大腿以下都深埋雪中,上方雪层摇摇欲坠。   但她们毕竟功力惊人,饶是如此,双腿一动不动,因此大雪簌簌作响,却仍旧没有压下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在比拼先失误的是谁,谁先失误,便会在破绽里被对方生擒。   又是对峙移时,身体的温度简直融化了地里的雪,继续下去,只有两败俱伤,莫桑景眉间急跳,定定看图谷浑,他毫不紧张,双目如两点寒星,目光是机警的猎食者的目光,但此刻亦有些微动摇。   正那时,“砰”一声,大雪压下,两人皆很狼狈,这一刻谁也没有顾得上攻击对方,只是努力稳住身形,朝下方滚去,然而大雪从正上方埋下,随之滚去断不是长久之计,莫桑景又使用那招“大鹰挣空”,十指欲断,但终究突破了雪层。而图谷浑把自己蜷缩成雪球一般,用超过积雪的速度飞速向下滚去。   莫桑景飞身空中,向下展望,后知后觉地发现图谷浑或许不会她方才的招式。   看着和崩雪比速度的他,她心中产生疑惑——他这样真的能逃脱吗?   莫桑景朝着他的方向飞去,并未打算从上偷袭,但图谷浑却看到了她,躲躲闪闪,防备着她出招。   莫桑景这时才蓦地想到——若抓到了他,要叶育王停战不难,也许让邦季和禹国恢复和平也不难?即使是廖怀石的事,这小子没准也知道?!   这时当空有崩石之声,莫桑景朝上看去,只见积雪带着巨岩向下砸去,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看巨岩朝图谷浑而去,莫桑景觉得借机活捉他不成问题。   于是她跃身石后,看图谷浑如何应对。   图谷浑在高速下坠中不能一瞬腾空,躲过巨石袭击,因此他情急之下,以手为铲,生生地撬起了巨石,他支点虽选的巧,但胳膊还是受了重伤,待看到藏身石后的莫桑景,他吃了一惊,露出受了奇耻大辱的表情……   莫桑景也很吃惊,她本来藏身是为空中袭击图谷浑,没想到他明明白白出现在一臂之内,手还受了重伤,当下要发重击制住他,图谷浑自然反抗,更如离弦之箭般向下滚去。   莫桑景睁大双眼,只见下面是断壁碎岩,以这样的速度冲下去,不是撞成齑粉,便是摔死……   只思考了一瞬,莫桑景便觉得图谷浑不能死,于是硬生生提高速度,从空中拎起图谷浑来,图谷浑的旋转当下殃及了莫桑景,两人皆姿势不稳地向下倒去。   莫桑景以一臂支撑,险险挂在崖壁上,积雪就要冲下,于是她又放手,两人向下坠去,莫桑景空中变换身形,倒挂着一掌打向平地,两人转了方向飞去,这下脱离了雪崩的冲击范围,但她们二人皆是气息爆体,于是在山原间不断翻滚,双双晕死过去……   两人皆处于昏迷之中,但这是一场无声的作战,先醒过来的人……   莫桑景动了动手指,只感到胸口堵着一块大石,四肢被灼烧一般疼痛,她喉中甜腥,转头吐了一口血出来,这才睁开了眼。   这个浅浅的洞穴和外面的风雪天只有一丈的距离,洞口覆上了新雪,但时间不久,所以依稀能辨得出斑斑血迹。   莫桑景转头,图谷浑左臂负伤,垂着滴滴鲜血。但可笑的是,受了重伤的虽是他,他的右手靠着她心脉,暗示他掌握着她的生死。   “邦季不分男女,都生命力顽强啊。”她忽然用邦季语,抱怨似的说了这话。   图谷浑瞳孔缩了一下,冷眸向她看了一眼。   莫桑景改而用禹国语:“看起来是我输了,生死听天由命,但苍狼之子不妨说说生擒我莫桑景又有何打算。”   图谷浑嗤笑一声:“莫将军是想求生吗?只是叫你看了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已改变主意了。”   莫桑景道:“莫某并没有宣扬他人丑事的兴趣,更何况,莫某不知道你所说的狼狈的样子指的是什么。”   看她装傻,图谷浑扭过头不说话。   莫桑景自然知道他介意一局输赢,在石后出现,时机绝佳,图谷浑一定把这认为是耻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不要命地向下滚去,最后还是莫桑景伸手救了他……   但她现在打算谈谈交易:“只要苍狼之子高抬贵手,”她指指那只制住心脉的手:“相对应的,我莫桑景定保你我二人闯出这无人之境,逃出升天。”   图谷浑瞥她一眼:“你以为我图谷浑是偷生怕死之人?”   莫桑景苦笑:“自然不是,只是俊杰应当惜命而已。我手脚完全,你饶我一命,我便在这片险境里保全你。”   “保全?”图谷浑笑笑。   莫桑景道:“你受伤的手需要处理一下,而且外面天气严酷,防止野兽袭击,以及寻找食物等等,都是我去干方便些。”    ☆、第三十二章 胁迫   洞穴外风雪呼啸,洞穴内炭火微微。也是运气好,莫桑景没有走多远就发现了天然裸露的炭石,不用找柴,直接解决了生火问题。   一想到外面现在的情况,洞穴里的二人皆蹙紧了眉。即使如此,她们二人还是要相互试探。   图谷浑胳膊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用兽皮包扎的,昨天夜里他还以为等不到她回来了,结果回来的时候拖着一匹像是犀牛但体格较小的猛兽尸体。   火上架着兽类的肉。   他拿起一串肉吃起来,补充体力,一边吃一边问道:“莫将军似乎是洞天高人尊流霞的首徒?”   女子斜倚在岩壁上,闻言慢慢地睁开了眼,她很疲累——图谷浑当然知道因为什么,但眼中神采不曾消失:“苍狼之子竟然知道莫某的私事,真是过于关心了,”她显然话里有话:“但莫某尚不知道王子一身功夫师出何人?”   图谷浑笑了,看起来恢复了那个俊朗的不可一世的男子的样子:“将军不知道?想必是忘了。”   见他不想回答,莫桑景也不勉强,她只暗自奇怪他的意思竟是她该知道。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图谷浑再次开口:“莫将军特意学了邦季语?”   莫桑景道:“只是为外交,稍学了一点。”   “将军真是认真得可怕的人哪。”   “哪里。”   “听闻将军的亲父是伽卢的王子。”   “苍狼之子对于别人的私事这么有兴趣吗?”   “你误会了,”图谷浑右手轻抚左手的伤口:“我们外族人不像你们禹国人一样担忧祸从口出,所以对别人的话百般疑心,以为是下套……其实,我只是出于兴趣一问,将军不回答也可以。”   “不,”莫桑景从岩壁坐起身来,似乎有了长谈的兴趣:“长夜漫漫,谈话可以稍破寂寥,何乐而不为呢。”   她又道:“父亲确实是伽卢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何须隐瞒。”   图谷浑道:“是以我看将军十分面善,也许就在于你身上流着一半外域人的血吧。”   闻言莫桑景沉了脸。   先已说过,浏阳莫家以古老的血脉闻名,当年莫承梧奉皇命娶伽卢人的王子为夫,朝中半数大臣都有异议,说是外族人的血玷污了大禹人古老而尊贵的血液,说此事万万不可。但最后由莫承梧出面,打消了大臣们的疑虑。   但混入外族人的血液一事是事实。   图谷浑现在十分亲切地说起这事,莫桑景只是淡淡地说道:“是吗,父亲很好,只是却不知道伽卢和邦季有什么牵连,王子何以觉得面善。”   图谷浑闻言吃惊:“将军不知伽卢人是数百年前从邦季迁出的一批人吗?”   这下轮到莫桑景吃惊:“国内从未有这般言论。”   图谷浑笑道:“不知道也没办法,这种事若非当地人是很难知道的。”   莫桑景怔愣半晌,忽道:“叶育王的爱子,图谷浑,我代表元帅问你,出去后愿意停战吗?”   她忽地戒备起来,图谷浑却在原地一动不动,瞳色很淡的双眼闪着琉璃般的光彩,映着火光晶亮无比,对她道:“纵使两国可以停战,莫桑景觉得汪总节和央川之间可以停战?”   “若我说可以呢?”   莫桑景站了起来。   看她突然发难,图谷浑脸色有些难看地站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打算夜里偷袭呢,现在是打算做什么。”   “莫某不屑做偷袭之事。”   图谷浑笑了:“那带领士兵夜袭又是什么。”   “战场上不一样,兵不厌诈,况且王子也是一手诱敌的好计。”   “说得好,”图谷浑举起臃肿的左手,鼓了鼓掌,忽地狞笑道:“将军以为现在就可以胜过我么?”   “试试。”莫桑景从外侧扬手,示意图谷浑攻来。   图谷浑咬牙切齿,他从一开始就有了恶战一场的打算,但自从发现莫桑景没有战斗意图之后,他越来越希望可以不战而退,她竟突然……唯独现在不想和她一战。   坚信自己能赢的意识消失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现在一定打不过这个满眼坚定的女人……   图谷浑心思百转,回坐到了石板上,道:“我同意你,出去后对母王进言停战。”   莫桑景也坐了下去:“苍狼之子言而有信?”   图谷浑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听他说起禹国的俗语,莫桑景哈哈大笑起来。   图谷浑闭上了双眼,有些无奈地道:“莫将军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我图谷浑输了。”   莫桑景看着他,有些惊讶“输”这个字眼出自这个男子之口,他曾说过“瞄准第一做事,不赢的事不做。”   图谷浑双目一睁,眼中精光毕露:“但只输这一次!以狼神的名义起誓!”   莫桑景听见此语,如见天神,这个男子身上天赋的神采甚至胜过女子,怪不得让他的众姐妹也自愧弗如。   然而同时她又想起廖怀石来,这个男子身上也有胜过女子的神采,但是更为温和,也更为……不可捉摸。   ***   “王子和禹国左军将军一同失去踪影。”   士兵在向叶育那舍传达此事时,廖怀石就站在叶育王的旁边。   连日来大雪不断,图谷浑剩余的五万兵马被迫在雪原上待机,和莫桑景不足三万的兵马对峙,只等雪天过后,决一死战。   祝昆凉的大军提早到达了松青府,央川瓦温不足两万的兵马难以对付,现已回城。   战争陷入僵持阶段。   大雪封山,不论派出多少人搜寻,都不见图谷浑和那个禹国将领的踪影。   叶育王虽然关心,面上不动不摇,听到消息反而哈哈大笑道:“这个姓莫的将军是个人物啊!拖住了小儿!”   廖怀石静静地道:“大王不怕王子有什么万一么?”   叶育王目光可怕地向他看了一眼:“若他死了,我并没话说,但你说这话,事后我定要你和他一起死。”   廖怀石笑了,大王的脾气还是这样糟糕。   “然而王子并不会死去。”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他和她在一起。   他知道莫桑景想做什么,想停战的话,图谷浑一定不能死。   廖怀石对叶育王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大王,王子若死,小人定当伏罪。但我这次从禹国回来,是想对您说一件事。”   “你说。”   “请容许我结束对您的供职,从此以后,和邦季王族脱离关系。”   叶育那舍笑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我们有一句老话,养久的狗忽然不驯服了,那么就要打死……你想死么?”   廖怀石跪地道:“请大王看在师傅为邦季王族呕心沥血的份儿上,饶我一命。”   “对啊,你是青木扎的爱徒啊。”想起他的师傅,叶育王忽然叹了口气。   她又道:“当初你是自愿入细作营的?”   “是,自愿。”   “如今却不想做了。”   “是。”   叶育王终于道:“罢了,你去吧,就当我还青木扎一个人情。”   廖怀石从王帐退出,看着漫天大雪,裹紧了身上髦服。他心道,莫桑景现在何方。 ☆、第三十三章 落幕   二月席卷西北的大雪结束之后,莫桑景和图谷浑从洞穴出来,两人辗转找到了路径,在库其(草场欣荣的小镇库其,在碗青府松青府之间,前面有提)分道,莫桑景入松青府,图谷浑入碗青府。   三月,由祝昆凉和图谷浑出面,谈成了暂时停战事宜。邦季攻势猛烈,而且处心积虑已久,禹国举国皆以为这是场不易善了的战争,没想到忽然被叫停了。   但人心多变,众人皆知邦季对衮路觊觎已久,对禹国觊觎已久,这只是“暂时”停战,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   祝昆凉和邦季停战之后,先一步回京面圣,让莫桑景留下来整顿边疆、安置伤员,处理遗留事宜。   图谷浑曾说过即使两国停战,汪仲年和央川之间也不会停战。这是他多虑了。在莫桑景看来,只是邦季和央川单方面地逼人太甚,当她再一次看到汪仲年的时候,只觉得她憔悴得可怜,老骥伏枥一句话说的一点也没错。   她为了抵御图谷浑大兵,困守卧窟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却被朝廷论罪,若非祝、莫两人多方求情,竟要因失利身陷囹圄——结果是她被贬为府节。   三月的尾声,莫桑景和图谷浑在库其约见,这是一次私下谈话,莫桑景对图谷浑说了自己接下来的全盘打算。   图谷浑直身马上,深深看了她一眼:“敢作敢为,你是豪杰。”   莫桑景但笑不语,转而道:“苍狼之子有未好好考虑过我说的另一件事?”   图谷浑“哈哈”大笑两声:“自古英雄为了得到美人,都做下不少蠢事,没想到莫将军也不能免俗。”   说句实话,莫桑景真不想听一个男人这样讽刺她,于是黑了脸。   “你考虑得怎样?”   “先代浏阳侯所画的邦季全境藏宝图吗?真不敢相信,我和母王都不知道的藏宝地点,莫将军祖上竟然知道。”   莫桑景拱了拱手:“冒犯了。”   “用来换一个细作营的细作?”   “他叫廖怀石。”莫桑景轻声道。   “我会告诉母亲的。”图谷浑拍马转身:“莫将军,后会有期。”   莫桑景颔首。   马上忽然传来了歌声,图谷浑哼了两句邦季人的歌曲,他的声音嘹亮无比:“莫将军,以后战场上交手,我不会再输了。”   莫桑景苦笑:“若可以的话,我希望邦季和禹国能一直和平下去,再对上苍狼之子,我恐怕要少活几年。”   图谷浑哈哈大笑:“莫说这么没志气的话!”他一掣马鞭,迅捷如飞,掠出营外,立即消失了身影。   在库其,莫桑景还见了央川瓦温。她似乎听了不少有关莫桑景要在库其开府的传闻,十分好奇,在座位上有些坐立不安。   “莫将军,你若在库其安家的话,我央川保证,绝不向松青府多迈一步。”   说的煞有其事,但莫桑景不信,她笑了:“我就怕我在库其一出现,府节自动将自己划归为邦季人,到时我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哪里哪里。”央川摆摆手,忽地眼珠一转:“说来,京城方面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莫桑景正在沉思,没料到央川毫不在意地道:“通敌?叛国?莫将军还在跟我打马虎眼,说明陛下不会重办我喽?”   莫桑景看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知道她完全和邦季同气连枝,叹了口气:“朝廷还在商讨议和一事,并未给府节定罪。”   看她只字不提汪仲年,莫桑景有些心寒。   但她转口问道:“府节记得去年献上烽火珊瑚的那人吗?”   央川瓦温双目缩了一下。   莫桑景沉声道:“府节可以实话实说,他的事我已经和王子商议过了。”   央川挑了挑眉,道:“我在王帐中见过他一两次,但彼此不知底细,不——应该说我不知道他的底细。”   是了,央川只认得廖怀石戴着假面的样子,也就是他执行任务的样子。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廖怀石和邦季王族有着莫大的关系。   莫桑景自己也已猜到以上两点,但为了确认,特地与央川相见。   见了央川,又入松青府见汪仲年。汪仲年闭门谢客,叫汪雅君来招待莫桑景。   这个玩耍在脂粉乡的女子气质骤然变化,多了几分沉稳,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世情,但更多的是淡然。   她在一个茶庄会见莫桑景,开口第一句话是:“莫将军别来无恙?”   明明有恙的是她们。   汪雅君被人说成是绣花枕头,但莫桑景却察觉到母亲的颓唐使她成熟了不少。   “对了,汪某眼拙,上次冒犯了莫将军和贵友,实在不好意思。”   莫桑景知道她说的是茹风楼的事。   “说来可笑,荫儿告诉我压倒他的并非一名女子,我都愣了,只能说莫将军的朋友,伪装术过人一筹。汪某自认阅人无数,眼皮底下黑白老丑化成灰都有数,没想到还能看走了眼。”   她说得对,若非廖怀石自己招认,莫桑景也难知道他男扮女装。   于是她笑了笑,想到他气得要去借酒消愁那时候,她还迟钝得什么也不知道,也许叫他伤心了。   汪雅君看着莫桑景的表情,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汪雅君笑而不答:“喝完这杯茶,莫桑景就去赶路吧,汪某也不多打搅将军。”   从松青府一路向东,大半个月功夫,到得京城,已是四月中旬,京城艳阳高照,这让莫桑景回想起两个月前,在西北还遭受着严酷的雪天。   顿时有种乾坤颠倒之感。 ☆、第三十四章 师傅   如何诠释莫桑景回京的盛况?只有万人空巷四字。   她此行虽为副将,但压后回京,身后跟着长如流水的黑色甲兵,好不威风。她身披银甲,头戴同色盔甲,骑在一匹青骢马上,身姿卓绝挺拔,不用说,观众中看痴了的多是正处青春年华的男子。   莫桑景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雅净的脸,边疆的风雨怎么也没磨糙她,她不染尘埃,如从月中步下的天人……人群中赞叹声不绝于耳,竟也有看着看着就捧着心晕过去的男子。   此时军署中有人笑道:“祝大将军,你叫一个晚辈抢去不少功劳,再看她年轻气盛,我们这些老人家一比真成了地上的粪土了。”   祝昆凉哈哈大笑道:“竖子莫要胡言!我只恨我那长都近水楼台,却不懂得照顾她的兄弟,若得她美言几句,今日的莫将军就是我家的人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妒她?!”   ……   且说莫桑景在京都御道上执辔慢行,某一时刻下意识地转头一看,只见一饭庄二楼临窗坐着一个侠客,头戴笠帽,虽看不清面容,但一见便知是不羁之士。   莫桑景心中想着此人究竟是谁,总感觉身姿和师傅有些相近,越想越疑,等进了宫站在庆利帝的面前,也难免露出想早退的神色。   庆利帝倒很宽容:“莫爱卿先回府吧,想必家人思念已久,要事明日再说。”   莫桑景离开了皇宫后便朝这饭庄走去,要一探究竟。但又想到身穿戎装,太引人注目,于是她拐进成衣店里,先换了一身衣服。   登梯上楼,她身穿青色水云纹锦衣,外披一件同色绢衣,样式清秀古雅。还戴了一顶小帽,模样更为年轻俊逸。   临窗之人看见她这样妆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让莫桑景失声叫道:“师傅!”   绝对是尊流霞不错。   尊流霞轻笑道:“我好歹赶着你回京见上了你一面,可知如今你的行踪较我更是难寻了。”   莫桑景道:“怎会,师傅是神出鬼没的江湖人,我不过是在战场和家之间转圜。”   尊流霞“啧”一声:“你好歹是流霞派掌门的首徒,我还指望你接管门派,你就为当将军的事忙得没影,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莫桑景笑岔了气:“师傅何曾管过派中事?都是大师伯操劳。”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之后说了些有的没的。   莫桑景这才问道:“来见我是有何事?”   “你还记得你师傅沃维尔么?”   看莫桑景陷入回想,面上露出迷惘之色,尊流霞又问道:“小时修行的事,你记得多少?”   莫桑景苦笑:“沃师傅的教诲,我不敢说都记在心里,但身体都记住了。但除了练武以外的事,我都不大记得。”   尊流霞似乎叹了口气:“都说你天资聪慧,这么一来岂不是个糊涂虫吗?”   莫桑景亦很无奈:“十岁以前,都是枯燥乏味的练武,可能我自己都不愿意记起来。”   说起沃维尔这个人,她确实有能耐,值得钦佩,但性格顽强冷硬,从不和莫桑景多说一句话,让一个离家的小孩常常感到孤独。再加上她的训练将莫桑景折磨得太惨,她和她并不怎么亲近。   十岁那年,沃维尔把她带回到温加峦面前,说“我回伽卢了”,那时莫桑景只顾着趴在父亲怀里撒娇,连最后回头看沃维尔一眼也忘了。   现在回想起来,师傅固然手下不留情,但她也忒无情了。   尊流霞似乎看得出她在想什么,道:“那个小子,跟你说了他师傅的事儿吗?”   “那个小子”?想起尊流霞送给她的谢府地图,那小子听起来自然指的是——廖怀石。   师傅对她们的事知道多少?……莫桑景忍不住黑了脸。   尊流霞察言观色道:“那小子,有个性,有能耐,和你挺配。”   莫桑景无奈地扶起额来,脸有点红了,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竟是没说的样子。”尊流霞一锤定音。   莫桑景抬头,讶异道:“提起他的师傅做什么?”   尊流霞故作神秘道:“既然他没开口,那么我也不凑在你面前碍事了,总有一天他会告诉你。”   说着就想起身。   莫桑景忙按住她:“师傅,你来就为这事?”   看尊流霞挑了挑眉,莫桑景忙把她拉下:“他师傅的事不好说,别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尊流霞笑着摇摇头,坐了下来:“那你想从我口里听什么?”   莫桑景道:“十二时陈酒——我想听师傅说说在衮路的遭遇。”   “好。”一听到京城三绝酿之一的十二时陈酒的名字,尊流霞即刻点头答应了,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那人敢暗算我,以是我便去探探衮路有什么名堂……”   莫桑景知道,比起探衮变的虚实,师傅一定对“谁敢对我下手”更有兴趣,廖怀石也说过“十倍于叶取杨的身手”这样的话,师傅当时一定是去找武功高手去了。   果然,只听尊流霞道:“我在央川那儿发现有一个神秘人跟她夜谈,便与她交起手来,当时暗暗吃惊,这人不足二十岁,造诣却和你不相上下,用的更是一路古怪横世的招数,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修炼,他的内力和我齐平,可惜的是对招式的钻研方面不及你我。”   听尊流霞这么说,莫桑景大吃一惊,她描述的那个人和图谷浑何其相似!   看莫桑景吃惊,尊流霞道:“这人被我擒住,宁愿自断一臂也要逃走,我只得由他,后来逼央川身旁的人招供,只说那人是邦季的贵人。”   “之后我便到了叶育王的王城,想要刺探那名年轻人的底细。”   莫桑景感叹师傅何等神勇。   “在王城,我知道了邦季第一武士的名字——青木扎,于是我自称青木扎的仇人,在街市上钓人上钩,夜里有人在客栈偷袭我——就是那小子,他虽然武功不如原先那人,却很狡猾机灵,我也叫他逃走啦,不是什么风光的事,说起来挺丢面子……”   尊流霞叹了口气:“之后我就对那年轻人失去了兴趣,转而想找到青木扎和她决斗一回,那小子和我几番交手,被我探出了底细,连他在细作营的排名第几都知道了。他出发去禹国时,我偷偷跟了去,他和你那点儿事儿我都知道,一并知道他在禹国的住址。我有一次见到他在伤春悲秋,于是——”   莫桑景打断了她,听到师傅调笑着说出“伤春悲秋”四个字,她面皮薄,又脸红了。   “师傅,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尊流霞笑道:“忘了告诉你,这小子实在有趣,现在我们已经成了忘年交,你若不要他,我和他行走江湖当一对古怪师徒,一定能在江湖间掀起一场大的风雨。”   她越说,莫桑景越脸红,终于,尊流霞站了起来:“十二时陈酒,我等着喝。”   莫桑景听她这话,愣了,尊流霞的身影已经到了楼下。   莫桑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十二时陈酒也被用作大家族的喜酒,因为十二时,象征着十二时辰,便是一整天;象征着十二个月份,便是一整年。意味着小两口一辈子圆满无缺。   她脸火烧似的红起来,慌忙站起来,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错事似的,但四处打量,却又没有任何人看来。   ……   回到侯府,到颖园见过父亲,母亲不知什么事在外应酬。   回到阆清院,莫烛宇坐着等他了,给她沏茶,看到弟的笑脸,远不是走时那么伤心,莫桑景终于放心了。   同时她想到了身在东北的祝长都——那个傻子。   仔细想来,为国戍边,若无战事,那便没有功劳,只有苦劳。大姐莫晴皖便是这样,如今已在西南安了家了,多久回来一次也不奇怪,祝长都又是何苦?   第二天,早朝。   汪仲年被削为府节之后,衮路地方只由一个一心向外的央川瓦温占着似乎不合适,众大臣要求新派总节。   但在这节骨眼上挑衅邦季似乎有弊无利,也有大臣不赞同的。   听她们商讨,莫桑景看出朝中风向变化了,基本是黎右相控制着言权,她往前看,容亲王竟不在朝上。   正晃神时,黎右相已经开口了,似乎是庆利帝问了她对众将如何封赏。   这都是早有定论的了,只听黎空淳四平八稳地道:“征西祝大将军升车骑将军,加特进,左军莫将军升卫将军,加光禄大夫……仇将军升镇西将军,姜将军升龙骧将军……”   莫桑景所关注的是,那位叫齐澹心的小将弁成为一个射声校尉的属官。在她身上最大的变动在于由路府军官成了京官,将留任京都了。   几人都封了侯,莫桑景得了个乡侯,但仍留在浏阳侯府,并不另开侯府。此外金银丝绵谷米器物的奖励不在少数。 ☆、第三十五章 如梦   莫桑景成为卫将军后,忙乱了几日,基本歇在公署里,这天有点空闲,便从公署拾步回家。   走到阆清院,要经过莫烛宇的院落,想到和弟弟很久没有长谈了,莫桑景便往院内走去。   走进院子,她看见少年在紫藤花架下面摆好了竹椅,自己席地而坐,木质黝黑的琴就静静地躺在膝上。   莫桑景怔愣了一下,莫烛宇若有所思的脸上挂着这个年龄的男孩常有的愁绪。虽然猜不到由头,可是——他变成熟了,不再是以往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莫桑景走到他面前,莫烛宇笑了笑:“姐姐。”   莫桑景点了点头。   说来古琴还是当初自己手把手教会莫烛宇的,但如今他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看到他双手按着弦,却一动不动,道:“烛宇奏一曲吧,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莫桑景在椅子上坐下,与他一个面南一个面东,琴声慢慢响起。   短小的节拍一连挥了八下,骤听有些苍白无力,但这拍子十分缠绵悱恻,又有种忧伤的感觉,听久了使人落泪。之后拍子一转,变长,就像水面单调的涟漪忽然连成一片般,成了完整而相互应和的完整篇章。   清新淡雅,虽哀不伤。好曲。   莫桑景开口:“是你自创的?”   莫烛宇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莫桑景笑了:“可知那夜我走时弹的琴,在你耳里诸多疏误了?”   “哪里,”莫烛宇忙抬头:“姐姐的琴艺十年如一日地完美,只是没有功夫操练,让你以为差劲了而已。”   “你这首曲子极好,调子也好记,我听过一次再难忘记了。”   听到她这样的赞扬,莫烛宇咬咬唇,低了头,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烛宇最近在练什么曲子呢?”   正失神的他蓦地听到问话,红透了脸。   ……只是问一首曲子而已。   莫桑景似乎想到了什么:“姐还没问你,烛宇可有心上人?”   莫烛宇脸红不答。   莫桑景起身:“那我写信去给长都问问她可有心上人。”   莫烛宇拉住了她,埋头道:“姐姐是在笑话我么。”   “哪儿敢笑话你,”莫桑景刮了刮他的鼻子:“姐姐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定居,烛宇不能一直待在我和母亲的身边,若……”   若有一个值得托付的人的话,她们都会放心的。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但莫烛宇点了点头,他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垂下眼帘,掩住了一丝哀伤。   ……   莫桑景回阆清院,下人来问要不要到颖园和夫人一起用晚餐,莫桑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有些累,她不想走那么多路了:“告诉父亲,我今晚就先歇下了。”   随便吃了晚餐,莫桑景预备洗浴。   阆清院没有多少下人,有的也不是惯会服侍主子盥洗的小厮,因此许多贴身之事都是莫桑景亲力亲为。   下人把热水抬进,莫桑景脱衣坐进浴桶里,顿觉一身疲惫消散了许多。头靠着浴桶边缘,她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待醒来,桶里的水已经凉了。   莫桑景苦笑一下,这两天真有些累。她拨了拨水花,匆匆搓了搓澡,便自桶里站起来。   淡蓝色的纱帘背后,是大开的窗子,窗后照进一轮明月,月影透过纱帘,竟然倒映进了沐浴用的水里。   莫桑景凝神回想,方才窗户竟是开的么?   怎么想也没有结果,算了。因此她披上亵衣,准备唤下人进来倒水。   风声过,纱帘被卷了起来,莫桑景后知后觉有人潜在屋里——都怪她连日操劳,是以回家没有警惕。   正想着有一场恶仗要打,她就被人从后圈住了腰,惊回头,黑发遮盖了视线,但有熟悉的香味飘来。   想着是廖怀石,她安下了心,但立刻觉得有些尴尬。他来的时机不对,方才毫无意识时都被看去了,岂不丢大了脸?……   廖怀石转到她面前来,墨眸此际为情所润。   看到他这般神情,莫桑景不知为何心也漏跳了一下。她们目前是敌非友,该有别的话要说的,但时机确实不对,情景更是不妙。一想到在谢府他也曾趁虚而入,现在便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廖怀石拿过毛巾帮莫桑景擦湿发,她正想开口,说“我来”,就被他制止了:“不要说话。”   从他的手心,莫桑景感到了灼烧一般的热度。   头发擦完之后,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微灭的火焰又高高地燃起来了:“桑景……桑景……秋梓……秋梓……”   他喃喃地念道。   莫桑景心中一震,确实,他常称自己为世女,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极少。但第一次见到“顾兰舟”时,她确实说过——“我叫莫桑景,你可呼我桑景,我虽未成年,你也可以叫我的字‘秋梓’。”   趁她陷入往事失神,他亲手将她亵衣分幅,微见浅绛色兜衣一端,肌肤显露,白皙如雪,真是如绛英落在雪地,十分漂亮。往下看去,是细滑的纤腰……   火气上涌,廖怀石伸手托住女子的后颈,向自己靠近,两人的唇齿便碰到了一起。   一旦贴在一起,他又想更进一步,但羞于一直主动,正迟疑时,她噙住他的唇瓣,以牙轻咬以舌刷动,一双清明的眼睛不知何时带上了一层薄媚,显然也动情了。   他十分错愕,莫桑景更进一步顶入牙关,钻进他的口里,如鱼入水般四处搜动,廖怀石感觉有暗香袭人,热浸腑内。他热烈地迎上她,两人互相啃咬起来,等一吻结束,两人眼里都挂上了狼狈的水光。   廖怀石惊她娴熟,明明既没有纳侍,夫君也是假的,从哪儿学来这种功夫?又想到女子轻薄,即使她洁身自好,上青楼的次数也不少,那么耳濡目染之间,自然也……   莫桑景不知他在想什么,看到他耳垂如玉,闪着珠光,十分可爱,便含吮起他的耳尾,谁知他怎么的被触犯了,忽地有点凶狠地把她压到床上……   *和谐*   两人云|雨过后   *和谐*   廖怀石轻“啊”一声,莫桑景冲他耳孔一呵气,问:“可舒服?”   “知道错了吗?”她板起脸问道:“既然这么舒服,先开始为什么拦我?”   廖怀石任她得意一阵,心道,方才她不也……   两人又玩闹了一会儿,莫桑景抱住他道:“我正要找人逮捕你,你这样自投罗网好吗?”   廖怀石从鼻子里哼了哼:“若我不自投罗网,世女会来找我么?……况且,世女倒说这里是罗网,我只怕我住的地方是盘丝洞,是以你被吓到了不敢来了。”   莫桑景吃吃地笑起来,一边抚着他的眉心一边说:“着实想来,还没有给你任何信物,亦没有互定终身,更没有洞房花烛,便这样对你真是孟浪了。”   廖怀石皱起了眉:“你故意要让我不安吗?先表达心迹的明明是我……我问你,”他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洞房花烛,世女说这句话可是认真的?”   她模糊地“嗯”了一声,廖怀石正有些着恼,她又趴在他耳边说:“非卿不娶。莫说洞房与花烛,即使是天上的月亮,你要的话我也去摘来的。”   廖怀石沉默了许久。   “这么说来,你从正月到现在一直待在禹国么?”   不是,廖怀石心底说,但他还没有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因此他点了头。   他并没有告诉她他已和邦季王族脱离了关系,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他想看看,为了他她愿意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在清水和肉汤之间犹豫,后来终于小别胜新婚了,话说她们还没结婚,我这么说真的没语病吗╯﹏╰ ☆、第三十六章 烟尘   “你的打算,得胜时我便听听。”   “待你归来,我当予位。”   莫桑景默念母亲说过的话,去书房见她。   莫承梧正伏案摹帖,听到背后动静,停了笔。   莫桑景走进房内,坐在莫承梧的对面。   “你来了。”   莫桑景“嗯”了一声。   “女儿想让整个浏阳侯府搬往西北库其,以后为国守边,不再过问朝中之事。”   莫桑景开门见山地道。   “你太天真了,”莫承梧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这样。我们莫家成为京都众侯之一是几世几年之前,你可知道?”   “已有数百年。”莫桑景道。   莫承梧哼了一声:“在禹国还是梁国的时候,我们就在京都了,你又知道为何皇帝让我们入京?”   “就近监管。”莫桑景道。浏阳是地名,是莫氏祖先繁衍之地,在京都的北面的河南路泉府境内。   “那你如今想着出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明哲保身,无功无过。女儿也是心心念念祖训才说出这样的话的,这些年来,我们已经为陛下做得太多了。继续这样下去,不叛逆的话,会成为中坚的权臣,总有一天要遭皇室反噬。”   莫承梧忽然道:“你可曾怪过我?”   她指的是同意先皇,迎娶伽卢王子为夫之事。   莫桑景讶异:“那是我的父亲,怎么会?”   “就是从那时起,轩辕氏渐渐依靠起我们莫家来。”   “……女儿还没有详言向西北迁移的背后打算,母亲要听听么?”   莫承梧微讽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说太天真了是几个意思,你这点弯弯道道以为我没有看出来么?”   莫桑景脸微赭:“原来母亲知道。”   “若是与邦季和平,你这样做,尚可应了那句老话‘天高皇帝远’,舒服过两天。若是即刻便有战事,你岂不是日日为了轩辕氏磨刀霍霍,这样守卫边疆,是赤胆忠心,不叫明哲保身!总有一天,像你说的,一朝成为权臣,遭皇室反噬。”   莫桑景埋了头:“只是继续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八国并存,月照和蛮羌都在虎视眈眈,看陛下的意思,要把我们当做一枚好用的棋子。”   “你把陛下想得太弱小了,亦非敌国虎视眈眈,她才重用我们,而是她有一统的大志,才急于得到我们的支持。”   莫桑景一声不吭。   莫承梧继续道:“你这样做,是泼她冷水,是和陛下离心,你能想到将来会有什么恶果吗?”   莫桑景道:“陛下固然重用我们,但她的世代已将结束了,新皇怎样想很难说。届时女儿在边疆,一边试探新皇的态度,一边决定自己的归属。”   此言一出,莫承梧吃了一惊:“新皇?归属?你竟然有这样的想法!……”   还好她没有怒得跳起来,莫桑景沉住气继续说道:“女儿也听到陛下身体欠安之事,想必真嗣之事很快要敲定了,那太女还好说,那五皇女若上位,女儿不想和黎右相同台唱戏,以免一个闪失,便成万劫不复。”   莫承梧没想到莫桑景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这么禁忌的话来,但她心里何尝没想过新皇之事?何尝没想过国家的走向之事?   妄议国事,枭首。但这斗室之内,母女二人说些什么,旁人都无由得知。   莫桑景继续道:“若邦季攻势异常猛烈,女儿已无法阻挡,那时便会投降,任邦季铁蹄攻入,即使禹国改朝换代,也在所不惜。”   一语说得莫承梧愣了。   两人对视良久,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坚定的决心,终于,莫承梧轻轻地道:“随你吧,我早说过,待你回来,我便予位。该怎么做,是你的事。”   ***   且说庆利帝在病体沉重之际,听到莫桑景上书为国戍边、举家搬往西北之事,一口心血吐在了寝宫的盘龙大柱上。   “孺子……不可……不可……”   “不可”两声,老皇帝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当日就愣愣地看着天顶,旁人看不出他在在想些什么。   十日之后,朝议卫将军为辅国大将军,屯于库其,领西北兵马,以警西北战事。   此后浏阳侯府用大船装载家中东西,上溯黄河,花了一月有余,到了河源路,之后又陆行一阵,赶到了库其。   在库其建起一座金碧辉煌的侯府之际,莫桑景一直策马游荡西北八府,似乎居无定所。   她收到了祝长都的书信,说是让她告诉烛宇,让他等着,她要以最盛大的婚礼去库其迎娶他为夫君。   实际上在莫桑景前往库其之前,在京都有一番巧遇。   那是她骑马,向着府桥大路南去的时候,有一个乘轿之人,向着大路北面行去。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乘轿之人掀开了车帘,对莫桑景道:“莫大人,此次一别,估计再无见面之日了,不若大人花点时间与我闲话一阵。”   雪白的襟领上用金丝刻镂着琼花,露出的面容有如冰玉般皎洁清冷,这是黎云南。   莫桑景想他说得不错,自从那次在昌华楼作别之后,她和他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她现在早已不介意这些了,看到他,像看到故人那般……莫名地有种眷恋之感。   这也许是因为自己要离开京都的缘故。他说的对,此次一别,不知来日是何日。   两人坐到了茶楼。   虽说是“闲话”,黎云南不像是能和人闲话的人,两人基本上在品茶。   等过了一炷□□夫,他终于道:“莫大人是到昌华楼去么?”   沿着府桥大街向南走,是前往昌华楼的方向。   莫桑景不答反问:“那黎公子是从楼中出来么?”   黎云南笑抿双唇,点了点头。   他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见他们了,我去的时候,那二人哭得很惨。真奇怪,我一点也不感到伤心,他们却似乎哭出了我的伤心,倒让我有些迷惘困惑。”   莫桑景看着他,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都说戏子无情,我终于知道,有情的正是戏子。”   “不说这个了,莫大人若去昌华楼,又要引得他们哭了,要么不去,要么改日去吧。”   莫桑景觉得他说的这话极怪,忍不住道:“我去为何会引得他们哭?”   黎云南抬眼看了她,莫桑景感觉如被冰棱扎到般,有种刺痛感。男子口气冷冷地道:“莫大人不也是最后一次拜访昌华楼么?不久后……要离开此地。”   莫桑景深感他无所不知,想到昌华楼中两个男子果然会为了她的离去而痛哭流涕?她觉得心有点凉,情不自禁地惆怅起来。   这偌大京都,似乎成了留恋之地,她感觉一股伤别的情绪牢牢抓住了她。   正皱眉间,黎云南站了起来:“莫大人,告辞了。”   莫桑景不知怎么想的,叫住了转身离去的男子,她道:“黎公子,祝你一切安好。”   黎云南转身点了点头,然后就掀帘下去了。   这一日,莫桑景在茶楼中想起了在京都度过的少年岁月,那些和祝长都混吃胡玩的日子,以及和昌华楼两人的相遇、喝酒晚归时夜摊上的一碗大馄饨,想着想着,她忽地感到十分孤单了。    ☆、第三十七章 满月   “谢大哥,你要去找莫姑娘了么?”轩河道。   “嗯。”   轩河听到侯府迁往西北的消息,也知道莫桑景近月来都在八府之间辗转,不知在找些什么。   “这次见到,就不会再分开了么?”   廖怀石低声道:“我不愿再和她分开。”   “真好,”轩河吁一口气道:“我祝福你们。”   廖怀石抬头看他,轩河脸上有一种坚定之色。   “谢大哥不必担心谢府的事,我们都是懂事的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听到一向缠人的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廖怀石敢肯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其实我用不入流的小计谋让莫姑娘答应我,答应我一件事。”轩河忽红了脸。   “看到谢大哥和她在一起,这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但我还没有放弃,从今以后我也要闯荡江湖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大侠,再站到莫姑娘面前,那时没准,她会愿意看我一眼,听我幼稚的请求。”   “轩河不敢做伤害大哥的事,所以,这真的只是一个幼稚的请求,她不答应也可以……”   他的脸益发得红了,廖怀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廖怀石的谢府内收留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虽为细作,做的是探听之事,探听就要洞察八方,一点风声雨丝也不能放过。   他常和江湖的情报馆子有来往,见多的也是那种知道天大秘密但隐于江湖什么也不说的人,而工作就是从这些人口里挖出秘闻来。   因此他极知江湖之事,日复一日,对那些痛失双亲,小小年纪流落江湖的孩子抱有同情心,为了他们他搭建起了谢府。   这么做,与自己的经历也有关系。他也是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双亲的人——不,压根不知道父母是谁。并且从和师傅青木扎命运相连的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方向也就敲定了。   廖怀石幼年,看一切都很灰暗阴郁,但有一个女孩子除外。   高如莲台的额头,明媚的双眼,纤美的下颔,看她身上的每一丝每一毫,都需抱着欣赏和虔诚的心理。她不只长相好看,隐隐可知以后风华绝代的样子,更重要的是,她和他不同。   她是天之骄女,对年幼进入深山苦练武艺抱有抵触之情,因为她在外的身份尊贵无比——他听师傅这么说。但她却天资聪颖,凡是她的师傅教的,总能很快学会,所以师傅青木扎总在他面前说:你根骨也不差,但比起她来,尚显不足哪。   什么都是她学得快,什么都是她做得好,但廖怀石并不嫉妒她,而是……崇拜。他希望有一日,能通过努力和她站到一样的高度。   那是山中的秋天,那天天澹云洁,山上枫林蔚如蒸霞。练武过后,他叫住了她,对她说:你的剑厉害,但你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   总有一天,他会靠努力追上她。   但女孩说:我或许有比不上你的地方,但我会用我的剑来保护我心爱的人,这样我的剑就是无敌的了。   听到他这句话,他发现前一刻还坚定的内心改变了,比起做一个剑术能和她齐平的人,他想做她口中那个被她用剑保护的人。   从那一刻起,他就爱上她了。   ……   好像有水波在轻轻地推着她,处在一个淡青色的氛围里,眼前好像是明亮的,又分明处在迷梦的昏暗中。   莫桑景没想到梦到了那个人。   没想到……这一次看清了他是谁。   真可笑,她对他说“我找到了要用剑保护的那个人”,但那人自始至终,只是他。   冷雾山,八月。   莫桑景站在一棵桂树下,望天上那轮满月。   她身后岩壁忽地立了一个人影,迅捷如电,看不出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但是她即刻回了头。   莫桑景和廖怀石面对面,对月而笑。   廖怀石问道:“你想起来了?”   莫桑景道:“冷雾山,我记得伽卢也有一座深山叫冷雾山,是我十岁以前师傅沃维尔带我练武时居住的,那时还有一对师徒,在我们的木屋附近住着。”   “嗯,”廖怀石道:“我和师傅青木扎回到邦季之后,在这里选了这座山,每年来此修行三月。”   “可这里很是荒凉,连旧日的屋子也颓败了。”莫桑景道。   “师傅去世之后我再没有踏入此山一步。”   “你的日子很是辛苦,我一直不知道。”   廖怀石笑了:“你又不是那等多情之人,怎会注意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现在能对我这么说,我已很高兴了……”   “况且,也不是异常艰辛。你不知道我是被抛入狼群的弃婴,小时着实和幼狼过过一段非人的日子,被师傅捡起,才回归了人类的生活。师傅是邦季的第一武士,也是个赤胆忠心的人,我用练得的武艺,回报她的教养之恩,也是理所应当的。”   莫桑景听见他的经历很吃惊,心想狼所乳大,那么他性子桀骜睥睨,和一般男子相比,多有古怪之处,如今似乎可以理解了。   “我不知道我的师傅和青木扎有什么渊源。”   “她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廖怀石笑了:“你也许想不到,沃维尔因为父亲的缘故,被带往伽卢养大,而青木扎留在邦季,成了邦季人的英雄。也许你知道——王子图谷浑也是青木扎的徒弟。”   “我师傅尊流霞说,这青木扎武功和她不相上下,那么竟是比沃维尔高上许多了?”   “师傅在中年独创出一路狠绝的功夫,就是这功夫害了她,同时也帮她成为邦季第一。在那之前她和沃维尔禀赋相近,武功也差不多。”   莫桑景忽道:“你什么都告诉我了?”   廖怀石有些疑惑:“你说……”   “你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就来做点别的事吧。”她笑,从树下提起一壶酒来。   廖怀石忽地有点脸红心跳。   莫桑景笑道:“我欠师傅一壶十二时,她说要喝我们的喜酒,我决心要她找不到,损一损洞天高人的面子,因此带着酒上了冷雾山,我们把酒埋在这棵树下,她一定找不到。”   “你说喜酒?……”   莫桑景“咳”一声,似乎被呛到了,她也有些害羞:“我和乔虚铭虽是假结婚,终究被世人看在眼里,因此不能给你一场盛大的超过前次的婚礼,但我想给你终生难忘的婚礼。”   廖怀石笑道:“冷雾山上阴森森的,我可不想在这里度过所谓难忘的婚礼,况且竟只有我们两人,倒像是私奔而不是正经成亲,你是拿我开玩笑吗?”   他说得莫桑景不好意思了:“那你是不允了?”   “倒也不是。”廖怀石负手绕着桂树走起来。   “山头的月色很好。”莫桑景指了指黄澄的满月。   “这桂树也很高大,气味香甜。”廖怀石补充道。   两人对视一眼,笑开了:“也不算太糟。”   “我们的婚礼,天地为证,桂树为凭。”莫桑景裁下身上帛布,咬破手指,将它涂红:“都说血浓于水,比起结发,不如将鲜血交融,这份真情更能铭记在心。”   听她这么说,廖怀石也刺破手指,染红帛布。   两人将帛布系到了桂树的树枝上。   “天地为证,桂树为凭,既然洞天高人会来找寻这壶十二时陈酒,我们就将她奉为婚礼的见证人吧。”   “说得好。”莫桑景拍开酒壶,竟从怀中掏出三枚酒杯来,一一盛满,递给廖怀石一杯。   两人缠臂喝完“合卺”,将最后一杯洒在桂树前。便破土埋下十二时陈酒。   这时高月还不见下去的迹象,两人在山顶逗留,不肯下去。 ☆、完结章   庆历二十年十月,太女轩辕烁举动失宜,庆利帝在朝堂上亲口说其“无储君风范”,勒令回家思过。这过一思思了三个月,等轩辕烁二十一年正旦大朝会立于朝上之时,发现五皇女轩辕煌已成了朝中新宠。   此后,三五皇女之间互相交锋,而庆利帝身体每况愈下。   庆历二十一年六月,太女因“觊觎宫闱”被押入宗人府大狱,庆利帝暴怒,莫说储君之位,气急之下竟说出要将太女自宗庙除名的话。   庆历二十二年春,帝甍,五皇女登基,改年号“永庆”,以示对先皇的怀念。   永庆元年,进右相黎空淳为相国。命太常卿骑红马至相府,奉上凤君宝牒、凤印。   至此,世间才知皇帝爱慕相国之子黎云南已久,两人私下也有来往,常常垂幕于中,隔帘探讨诗词典故。   太常卿下牒的第七日,黎云南上轿入宫,这时庆利帝的灵期还没过,因此并不立后,他只是入凤藻宫处理中宫事务。但他会是新一代凤君之事已无悬念。   民间传新帝宅心仁厚,足智多谋,传新后不慕荣利,淡泊多才,禹国在她们的共同努力下,必能内外无争,蒸蒸日上。   ***   这时,山中竹屋里也有莫晴云和乔虚铭二人的故事。西南高山之地,也有莫晴皖新得麟儿的喜讯。莫承梧和温加峦,像她们的先祖曾踏上邦季的土地一样,打算进入月照境内,观览外域风情,度过余生,当然,她们也有去伽卢看望大女的打算,或是去库其看望小女。   图谷浑在草原上驰骋万里,目如苍鹰,立下志心开疆拓土。他花了一年之久策划出来的衮路反动案子,如今虽无功而返,但总有一天,他的马鞭会掀翻所有挡路的人物,对此,他的母亲和他都坚信不疑。   尊流霞对着青木扎的墓碑,叹息不能和这位英雄人物一较高下,但对外她还是声称“和青木扎已比试过,不相上下”,因为你知道,生为同代人,却错失比试的机会,这对一个武痴而言是不可容忍的错误。除此之外,尊流霞最近还到莫桑景府上讨酒喝,却被主人告知酒已经给出去了。因此,她最近为了这壶酒的下落而伤脑筋。   在一切的完满和不完满中,最后的镜头要留给一对还没有重逢的有情人。   辅国大将军府中的琴声悠悠传出,隐隐可听是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思若何?   在东北的渤海路,有一名守边将领叫祝长都。   刚来苦寒的北地时,她对天气很不适应,但比起不适的天气,却是没有立功的机会这一点让她很忿忿。   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成长为一个成熟而善于等待和忍耐的人了。   她小心地孕育着心中一鸣惊人的美梦。   自古美人配英雄,她这场美梦的终点自然是十里红妆、佳人在怀。   “长都,又在做什么呢?”   这是寒冷的冬天,许多士兵都到地穴里去住着,但祝长都坚持待在室内,她面前立着墙壁一样的东西,墙壁背面烧着狼粪马粪,熊熊热力正透过墙壁传到室内。   叫她的是一个军弁,两人关系不错。   “不做什么。”   祝长都合上了美人相,这段时间她迷恋上了画画,这也真是不可思议。边疆没有画笔没有颜料,她用炭笔乱描着黑白线条,效果竟然不错。   说起来,给她提示的是在阆清院给纸庄制笺的莫桑景。   “到外头透透气吧。”祝长都说着,和军弁一起走到室外。   远望千里寒原,真是兔走孤藏,没有什么人气,兽迹也没有,一片肃杀。   月照人就在冰河那岸。大禹国史上说,月照人曾在冬季乘着雪橇渡河偷袭。   “要么今夜来偷袭吧。”祝长都笑着道。   “你疯了?”军弁神情不宁。   祝长都拢手呵了呵气,笑了:“我没疯,不过,若她们不来,我们今夜还是喝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正如“阅读提醒”中所说的,这篇文作为一篇小说估计硬伤不少,但能写完,也感到满意。 就酱,撒花╮(╯▽╰)╭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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